两年后。
在韩姑姑的照顾和陪伴下,夏春末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只是抑郁症一直没有缓解,之间在姑姑的强烈要求之下,去医院检查过几次。医生告诉姑姑:“她自己打不开心结,药物也只能起到不再恶化的作用!”除了韩姑姑,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她认认真真做好寺庙里的一切事情,独处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菩提树下,安安静静地坐着。她没有再哭过,也没有再笑过。她安静得就像那颗菩提树,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连姑姑也不知道。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寺庙后山层林尽染,落英缤纷,寺庙里游人如织,香烟弥漫。夏春末如往常一样,为每一个前来祈福诵经的人烧香超度。
一波又一波的人进庙跪拜,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有一家人的,有一群人的,有谈笑着的朋友,有手牵手的情侣……夏春末从来不看眼前人,亦不过问俗人俗事,如羽化登仙的一尊活佛。
夕阳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大雄宝殿,这是一个男人的身影,挺拔,俊美,虽然一身风尘仆仆,但仍能感到他与生俱来的那幅清风傲骨。他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菩萨,深邃的目光犹如一汪泉水,只是那泉水里盛满了哀伤。他双手合十的同时,把眼睛微微地闭上。之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仿佛要把所有的烦心事一股脑甩掉一般。他起身,颔首接过夏春末早已准备好的香火往香炉里插,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百元大钞放在了功德箱里。夏春末弯腰鞠躬,“施主,愿佛主保你平安!”这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他循声望去,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尼姑,那眉宇间萦绕着春风化雨的仙气,丝毫没有俗世女子的哀怨离愁。小尼姑皮肤白皙,睫毛修长,鼻梁高挺,似曾相识,他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他想多看一眼,却又感觉有些失态,他三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大雄宝殿。
他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他又转身折回大雄宝殿,他定定地站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她一切照常,他看得疑惑。韩姑姑注意到了这个男人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夏春末的身边。他自觉不雅,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朱红的大门。门外几个年轻人兴许是等太久了,不禁催促道:“秋总,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转转吧!”他心绪不宁地离去。
他不甘心,第二天,他带着和她有关的所有记忆又来到了归元寺。“秋总,我们中午的飞机回去,你再出去就来不及了。”
“你们先回去,帮我先把票退了,我过两天再回来!”他义无反顾的样子。
秋风阵阵,天气转凉了,寺院里落满了叶子,金黄的银杏叶,火红的枫叶,榕树、梧桐树、菩提树……好多好多树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下,秋天的叶子藏着秋天的心事,凌乱成满地的忧伤。他踩着遍地的忧伤,凌乱了整个心房。
小和尚趁着寺庙里游人少的时候赶紧清扫落叶,扫到了他的脚跟前,他也没让,小和尚抬起头来,他正专注地看着高远的天空,小和尚无奈地笑笑,移开了扫帚,他却开了口:“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夏春末的人吗?”
小和尚放下扫帚,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咧嘴笑了,笑得一脸天真:“认识,认识,去年来到我们这里的,差点死在门口,是我把她抱进来的!”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后来呢——她在哪里?你带我见见她!”
小和尚嘟嘟嘴,头好像变得更痒了,他挠得更用力了,“她——她这里有问题!”小和尚把挠头的手换了个姿势,指着光秃秃的脑袋。
他已经等不及了,呼吸猛地变得急促起来,顺势抓起小和尚的衣襟,“快告诉我,她在哪里?”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激了,赶紧松开小和尚的衣服,语气也变得柔和了几分,“麻烦告诉我——她在哪里?”
小和尚指了指大雄宝殿,又指了指头:“她——这里有问题!”
他把小和尚的话甩到了风里,飞一般地向大雄宝殿跑去。她仍然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辽远,眼神虚无,脸上无悲无喜,死一般沉寂。刚要撞进朱红色的门里,他一个急刹车,由于脚步刹得太急了,差点撞到门上。他扶着大门把气喘均匀后,缓缓地走了进去,殿里庄严肃穆的气氛不得不让他收敛了急躁。他依然像上一次一样虔诚地完成了所有的动作。她依然弯腰鞠躬,“施主,愿佛主保你平安!”他对着她回敬一个鞠躬,他们的头几乎撞到了一起,“末儿,我是你的秋哥哥!”她一如既往低垂着眼眸,不看向任何人,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他心里一阵绞痛,一把紧紧抱住她:“末儿,我是秋老师,我是秋将至,我是你的秋哥哥!”她木然地站着,不逃避,不惊慌……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大雄宝殿,小和尚已经到另一边去清扫落叶了,他追上小和尚:“她到底怎么啦?”
小和尚解释不清楚,带他找到了韩姑姑。他对韩姑姑毫无保留地把一切事实真相说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畅快淋漓地说出了他和她的故事,心里积压太久的负重感一下释放了出来,竟有些控制不住,他背过韩姑姑就抱头痛哭。
他的到来,韩姑姑着实有些意外,因为夏春末从来没向她说过。她把夏春末叫过来,看到眼前的男人,夏春末没有任何反应。姑姑心里一怔,只听医生说她有抑郁症,不会还失忆吧?
“姑姑,谢谢你对春末的照顾,如果可以,我能把她接走吗?”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突然,但他真的不想让她再受苦了,他想给她一个家,属于他们的家。
姑姑并不感到惊讶,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她早已看得透透的,“阿弥陀佛,佛渡有缘人,佛门普度众生,缘来缘去乃平常事,你若与她有缘,她自随你去,你若与她无缘,多说无益。一切就看她的意愿了!”
他会意,走到夏春末的近旁,蹲下来,拉着她的手,她却害怕地缩回来,只往姑姑身边躲。他缓缓开口:“末儿,你不记得我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从头再来,我一直都在,我会永远陪着你!”
她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又看看姑姑,她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姑姑抱着她,她乖巧地依偎在姑姑的怀里,她只信任姑姑:“浅浅,你认识他吗?”
“浅浅?”他愕然。姑姑告诉他,这是她的法号,大家都叫她浅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摇摇头之后又轻轻地点点头,眼里闪过让人难以捉摸的疼痛。突然,她抱住自己的脑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挣脱姑姑的怀抱,哭着跑到菩提树下,双手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她把头埋在胸前,全身剧烈地哆嗦起来。
韩姑姑急得团团转:“阿弥陀佛,又犯病了,不能再刺激了!”她慌慌张张招呼了两个平时做事比较细心的姑姑,又把夏春末送到了医院。一直给她看病的主治医生检查完后,责怪道:“两年前出院的时候,我就说过,不能让她受刺激,一点刺激都不行!这下可好,又得住院治疗一段时间了。”
秋老师把大致情况跟医生说了一下,医生又把韩姑姑叫来,千叮咛万嘱咐道:“千万不能再刺激她了!她想得起来的,想不起来的,都随她去吧!”医生开的住院明细,还和上次一样,一住又是三个月。秋老师本来想问问医生以后还能不能完全康复到以前的样子,可转念又一想,以前和以后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想余生好好陪着她。
现在的秋老师除了在Z大学播音主持系任教之外,他还在郑州收购了一家电视台,就像他之前答应过夏春末的,他要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让她一眼就能看见他。不过,由于教务工作以及台里闲杂事务繁多,他出镜的机会还真是不多。但是,他的声音,他的身影却时时在广播里和其它媒体上出现。无一例外的,都是努力通过各种途径寻找夏春末的下落。只可惜,他日一别,他的声音连同他的身影都没在夏春末的生活里听过见过了。他们就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在自己的生命里周旋。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他们见面时的样子,可万万没想是这样的情形。如果不是因为组织电视台的骨干员工到武汉来采风,顺道来归元寺参观参观,或许这辈子他们的生活都不再相交了。好在,他终于找到她了。
看到夏春末当前的状况,他知道他是带不走她了,他想留下来陪着她,不管付出怎么样的代价,他一百个一千个愿意。Z大学的工作是顾不过来了,电视台是自己的事业,也是她曾经的梦想。经过一番细密的思考之后,他决定向Z大学提出辞职,再在武汉组建一个电视台的武汉分部运营站。一切规划周全之后,他一边在医院陪着夏春末,一边电话联络各项事务。Z大学不愿意他彻底离职,毕竟他现在已经是学校的副校长,还是教授,最终通过工作职责调整,只需三五个月回校一次,勉强能应付过来。电视台这边的武汉工作站,不到三个月就筹建起来了。夏春末这边,治疗康复情况也很好,虽然她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话也不说,但是不再无缘无故哭哭笑笑了,比上一次出院时的状态还好。这一切,都让秋老师感到欣慰。
出院那一天,他把她交给韩姑姑:“拜托姑姑了,我不会再刺激她了,我已经把工作地点搬到了武汉,我会每天过来看她!”韩姑姑摸着手里的佛珠,一脸的慈爱:“阿弥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