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骈和许驹在日暮时分来到了汝南大市的门口。
此刻虽然早已罢市,大门紧闭,但里面却依旧是人声鼎沸,甚至像是比开市更加喧闹。许驹眉头一蹙,“这是……”
许骈淡淡一笑,“兄长有所不知,费市掾回来之后身怀异术,现在怕是又在给大家展示。”
“展示…”许驹微微一怔,再听时,里面叫好声一阵一阵地从门缝钻过来。“不知费市掾都会些什么法术……”
许骈又是一笑,抬起头来隔着大门高声喊道:“费兄!许大公子来了!”
许驹忽然觉得脚前的土地剧烈地一抖,他赶紧倒退一步,一团黑影“刷”地破土而出,接着自空中稳稳地落地,站在了许驹刚刚的位置上。
许驹定了神,抬眼观瞧,面前却是一位身披青色锦袍的道人,头顶束起来一个尖尖的发髻,三绺长髯轻轻地飘在胸前,腰里别着一根长长的鞭子。这道人年纪虽不大,却不论衣着打扮,还是风度气势,竟不知比太平道的一众人高到哪里去了。
“许大公子……”那道人眼光一闪,轻轻躬了躬身,“不成想您已这么大了,费某见上次见您时,还是个总角小儿呢……”
“您是费……费掾?”许驹被他眼光盯得心里一紧,迟疑着回了一礼,“十年不见,您倒显得越发精神了……只是比过去更清减了些……”
费长房微微一笑:“在下费长房,是个修行的人。”他一抖袍袖,“请到市楼上谈话吧!”
………
费长房怎么也没想到,就当他在虎荆山上,龙骧池边学艺的十几日里,人间竟然已经过了十几年。
他离开时还是熹平元年,如今早已换了年号,现在叫做光和五年。
此刻,他正坐在他熟悉的汝南大市的市楼之上,李十三站在他身侧,和之前一样恭敬。
“李市掾!”一个年轻小吏上前行了个礼,“该罢市了。”
费长房听见着熟悉的语句,不禁苦笑,这十几年间,真的发生了太多变故,当年在自己手下憨头呆脑的市吏李十三,如今竟作了他曾经的职位——汝南市掾。
不过也多亏了李十三,就在不久前,李十三邀请数十位亲故好友出游,三转两转来到城东,当众把松林里费长房墓中的棺材打开,发现里面竟然只是一根竹子。
这下,人们才相信费长房原来真的没死,从此费长房也名声大噪。
费长房也曾让李十三派人去找夫人岳氏,却得知岳氏已于三年前亡故。费长房想到这里,唏嘘不已,长叹一声,“流年无情,人何以堪!”
“费掾……”李十三轻轻道:“许大公子和许同銮还在大厅中等您呢…”
费长房点点头,站起身,“你随我来吧。”
厅中。
“费掾!”看见费长房进来,许驹和许骈一同起身行礼,费长房摆摆手,“二位不必多礼,坐,坐……”说着,自己在正位上也坐了。李十三和两名小吏给三人都奉了茶。
“听同銮说……之前城西苏七爷家的那个吊死鬼……”许驹抿了一口茶,“就是费掾给驱除的?”
费长房微微一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许驹点点头,道:“几日之前家里厕中有了一个鬼怪……这事您怕是也知道…请了太平道的龚都法师来,却被那怪物一阵好打扔了出来,险些丧命……”他顿了顿,“家父忧心忡忡,正巧同銮来访,说您道法高妙,故此家父派我来请您降妖…”
费长房轻轻颔首,默不作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放在案上,一会儿又举起来轻呷一口,再次放下,如此几次三番,却总是不开口。
许驹和许骈对视了一眼,道:“费掾……您…”
费长房突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射进许驹眼底,许驹一愣,只听费长房淡淡地道:“尊府中的那个怪物,可是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生得一口獠牙,两只利爪,而且……还好吃人的鞋…吃完还会流出血来?”
许驹重重地吃了一惊,张大了嘴道:“您……您真神了,竟……竟说的分毫不差。”虽然大家都知道许府有鬼怪,可他可从没告诉别人这鬼的相貌体态。
“这是厕鬼。”费长房笑道:“尊府十年之内,可有人死在厕中?”
许驹沉吟半晌,摇摇头,“在下不记得,怕是没有。”
费长房也摇摇头,“大公子回去之后,请再问一问许功曹,有些事情,恐怕大公子是不知道的…”说着,他站起身来,欠身行了个礼,“费某还有事,二位请回吧!”
许驹连忙起身,“费掾,还请您回去为我家降妖!”
费长房转身神秘地一笑,“这事嘛,你回去之后向令尊问清楚,然后再让令尊来找我吧!费某先行告退!”说着,李十三掀开帘子扶着费长房出去,只留下许驹和许骈愣在原地。
………
回去的路上,许驹在马车上一阵嘟囔:“好个费长房,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架子……我去请还不罢休,竟要父亲亲自去请他,岂不笑话!”
“兄长……”许骈凑上前,附耳轻轻地道:“费掾问府上厕中死人之事…我倒听说去年确是有一件…”
“嗯?”许驹瞪了他一眼,“我家中的事,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听说的?”
“那是去年中秋前啊……大公子不是奉命去洛阳给袁司徒送寿礼嘛…”许骈低声道:“那几日太夫人刚刚仙去,许功曹又身体有恙,心里烦,正巧一个小厮给他奉茶,一不小心,把水洒在了他鞋上……”许骈又压低了声音,“叔父大发雷霆,命人把那小厮痛打了四十杖,那小厮也是命薄体弱,竟然就这么死了……”
听到这里,许驹眉头深锁,“恕个罪说,父亲这事做得有些不妥,怎能因这区区小事就害人一条性命?”
许骈道:“这事还没完,许功曹一气之下,下令把他尸身扔到厕中,不许掩埋。到了第二天,许功曹气消了些,又有夫人和二公子他们相劝,叔父才让人把那小厮拖出来找个地安葬了,可几个人一进去,那小厮的尸首竟自不见了……”许骈吞了口唾沫,“许功曹心里生疑,可也没太在意,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如今已是一年了……”
“莫不是……这小厮…他……”想到这,许驹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许骈赶忙道:“大公子,费掾的道法高明,想是必然如此,您回去之后还请让许功曹去见见费掾吧!”
许驹沉重地点了点头,二人一路无话。
………
许府大厅。
“一介布衣……竟然让我亲自去请他!”许邵拍着胸脯,剧烈地咳嗽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父亲!”许驹赶紧上前扶住他“太平道的人都指不上,咱们如今恐怕只能找他了…”他对着许邵耳语道:“去年在厕中的那件事……”他将费长房和许骈的话对父亲说了。
许邵脸上微微变色:“这……”
“您还是亲自去一趟吧,如今是咱们要有求于他…”许驹垂首道。
许邵低头不语。
…………
这天是八月十一,傍晚时分,一队车马又停在了汝南大市的门口,一个绣袍老者在从人的搀扶下走进了市中。
楼厅门前,一个小吏忽然拦在住他们,道:“费掾有令,只请许功曹一人进去……大公子和许亭长还请在外面暂候。”
许驹和许骈对视了一眼,“父亲,您请进去吧,我俩在外面等您…”小吏挑开帘子,许邵皱了皱眉,吃力地迈步,低头走进大厅。
“快给许功曹看茶!”厅中,一个青袍人端端正正坐在案前,见许邵进来,忙站起身拱手道:“许功曹近来可好?”
这就是费长房吧……许邵心想。“费掾,十年不见,尊体康健吧?”许邵拱了拱手,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哦?”青袍人看了他一眼,举起茶盏,“许功曹还曾见过我?”
“啊……”许邵苦笑,“当年…费太守寿诞宴上,经小侄同銮引荐,跟费掾有过一面之缘呐……虽然只有一面,可在下印象颇深,当时就知道费掾日后必成大器,今日果然啊……哈哈”
青袍人轻轻点头,忽然仰天大笑,“费掾!他果然不认得你啊!”说着站起身,把青袍一扒,露出市吏的黑色衣服来。却见帘后又转出一人,也是一身青袍,却是须眉整洁,步履轻盈,上前轻轻地一行礼:“费某,见过功曹大人!”他抬起头,“许功曹之前不是说见过我吗?”费长房嘴角得意又狡黠地一笑。
许邵脸涨的通红,“费掾恕罪,在下年事已高,眼力不济,还请您担待……”
费长房哈哈大笑,招呼许邵坐了,还没等许邵开口,费长房道:“这府中厕鬼,起因在您,您当时因小事打死家里仆役,又将其扔在茅房,厕中阴臭之恶气,在加上小厮心里冤死之怨气,日日郁结,既满一年,乃化作厕鬼而出……”费长房饮了一口茶,“这厕鬼当时是因浇湿了您鞋,才被打死,故此见人必夺其鞋,放入口中大嚼,谁的鞋被他吃了,便要害场大病,若不除之,三月之内必死无疑。”
许邵大惊失色,连忙道:“费掾高明!还请您即刻回府驱鬼,大恩大德,许某感激不尽!”他拍拍手,冲着门外喊道:“快把礼金拿来!”
许驹在门口听得父亲传唤,赶忙掀开帘子进来,“父亲,费掾。”他对二人都行了一礼。
“把包裹打开。”许邵催促道。
许驹把背上的一个蓝布口袋摘下,轻轻放在桌案上,立刻响起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他把包袱解开,露出一串串摞好的铜钱。
“这是三千钱,略表谢意。”许邵笑道。
“唔……”费长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堆在桌上的铜钱,干笑两声,捋了捋胡须道:“费某这几日贱体抱恙,恕难从命啊……”他站起身来,对着许邵轻轻一揖,“许功曹请回吧!”他转身走进侧室。
“这……”许氏父子二人面面相觑,许久,都是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