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汝南郡,平舆县,许府。
许府的大门庄严肃穆,此刻虽然已是二更天,却还点着许多灯,照得四下明如白昼一般。
因为许家的几位老爷都喜欢夜里读书,往往这灯要亮到三更半,才会熄灭。
左厢房内,许邵手里捧着《左氏传》,突然觉得肚子一疼,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今天他刚刚被任命为郡里的功曹,又才纳了一房美貌的小妾,于是晚上大排筵宴,许多宾客都来,他自己兴致也高,吃酒就吃得多了些,侄子许骈送来的冷食一高兴也吃了不少,这会儿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冷汗也流了下来。
许邵放下书卷,急急忙忙推开门,外面月光很亮,他往茅房方向走去。
他步子也不敢迈大,生怕一时忍不住闹了笑话,他本想要那小妾扶他去上茅房,又怕夫人恼怒,只能自己去了……许邵强忍着腹中疼痛和后面想要喷薄而出的冲动,就这么一步一挪地慢慢走着。
好不容易挨到了茅房门口。此时尚在早春,仍有些料峭,可许邵因腹中难受,浑身都已被汗打湿。
他颤抖着迈进去,蹲下来把裤子一扒,只听下面“扑通扑通”几声,许邵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感觉一身轻松。
他抬眼观看,发现好像对面的坑上还蹲着一个人。许家人多,茅房盖的也大,不过主人们和下人们是要分开来的,要不然被仆人们看见了主君如厕,岂不威风扫地?
虽然在黑暗之中,看不清面目,但许邵看对面这人的衣服打扮,应该是个府中干活的小厮。
其实这个小厮蹲在主人这里,已是逾制,不合礼数。不过这种情况下,许邵也觉得自己开口说话有些尴尬,于是干脆装作没看见,低头继续默默地用力。
突然许邵看见那小厮站了起来,他有些诧异,这人也不擦一擦就站起来吗………接着许邵又发现他身材异常的高大魁梧,身上穿的好像根本就不是衣服,只是几块黑色的破布。
那人慢慢地走到许邵跟前,站住了。许邵有些恼火,他抬起头喝道:“小子,你懂不懂规……”话音未落,那人忽然扑过来,双手拉住许邵的右脚,把他的鞋给扒了下来。
许邵涨红了脸,大喝道:“你这…”他与那人一对视,许邵登时愣住了,那分明不是个人啊……只见那东西皮肤黝黑,眼眶深陷,一张嘴巴奇大无比,双手更是像鸟爪一般锐利细长……许邵舌头打了结,再看时,那怪物手捧着刚刚从许邵脚上脱下的鞋,丢进嘴里就大嚼起来,一股殷红的血顺着他嘴角慢慢淌下……
许邵毛骨悚然,腾地站起,大叫起来,那怪物一跃冲上前,狠狠地撞在许邵胸膛,许邵站立不稳,晃了晃,哀嚎一声,直栽下粪坑去。
“啊!”许邵伸手在粪坑内挣扎着,腥臊的秽物填满了他四周,浓烈的臭气充斥了他七窍,“快…快来人啊……”他转眼淹没在粪堆之中。
………
许府的茅房里出了个怪物,这事没两天就在全汝南传开了。
听说许功曹被家人们从粪坑里救起来,所幸性命无忧,可是从此大病不起,许是受了惊吓。
许家的一干子侄故交们都来探望,许邵又气又羞,一概不见。而那茅房,谁也不敢再进了,许邵命人在茅房周围又砌了一面石墙,生怕那怪物跑了出来,日夜都有家丁手持兵刃在墙后守着。不过那怪物倒也奇怪,只是躲在茅房,从来也不出来。
可过了两天,没来由的许多家丁丫鬟也都生了怪病,于是茅房所在的整个东跨院都没人敢再去住了,全府的人都挤在西跨院里。
太守亲派郡督邮来许府慰问,许邵在榻上大发雷霆,要请太守发兵卒进他家茅房除妖,可兵卒们也都怕牛鬼蛇神,相互推脱,太守也不好用强,只送了许邵些财物,叫他自行处理自己的家事。
督邮临走前,附耳悄悄对许邵道:“许功曹,在下有一言,尊府中恐怕是有了鬼怪,一般人降伏不了,可请太平道的法师来作法试试。”
送走督邮后,许邵沉吟良久,把长子许驹叫到跟前,问:“太平道的人……你可熟悉吗?”
许驹垂首答道:“回父亲,太平道这几年在咱们汝南甚是兴旺,人员众多,只是儿子嫌他们是旁门左道、怪力乱神,因此来往不多…但有几个朋友,倒和他们交情甚密…”
“唔……”许邵点点头,“事到如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去请位太平道的法师来吧,要找法力高强的…早早把家里的鬼怪给除了去……”
许驹答了诺,下堂来到库房里支了两千钱,便领着四个从人到城西门外太平道汝南大方寺来。
大方寺是太平道的布道场所,隔着老远,许驹就闻见了寺中的香烟袅袅,他站在门前,抬头看着庄严的山门,华丽的浮雕,成百上千的信徒香客往来穿梭,络绎不绝,许驹不禁叹道:“想不到这太平道竟有如此的势力……”
“您是来请法师吧?”一个年轻的道人缓缓从一旁走来,许驹侧身看了他一眼,只见这人右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甚是醒目。
许驹拱个手道:“不错,在下是从许府来的,奉命来请法师,有事相求。”
那道人点头道:“请随我来吧。”说着,将许驹一行人让进寺内。
许驹迈步进寺,随着这疤脸道人一路走到大殿上来,那大殿金顶飞檐,甚是气派,殿中供着三尊巨大的彩绘神像,每尊都要有两三丈高,许驹抬头观瞧,这些神灵他都不认得。却见神像之后转出一个胖大道人来,身披黑袍,腰配长剑,脸上满是横肉,虽是道人,却面露凶相。
疤脸道人忙上前行个礼,低声道:“彭灵师……许府里的那个事……您知道吧?今儿个他们来人了……”
胖大道人点点头,转身对许驹道:“尊府的鬼怪扰人清净,危害家人,务必得去除,请问阁下愿出多少香火钱?”这声音低沉沙哑,叫人听了浑身难受。
许驹脸一沉,这胖道人旁的不问,上来竟先问钱财,他答道:“先生此言差矣,若真能除鬼怪,我家必然不吝金钱,若除不了嘛…呵呵”许驹冷笑一声,他从小受父亲熏陶,读圣人之书,本就看不起这些装神弄鬼之人,一听他开口提钱,心里已憋了火。
胖大道人眉毛一拧,“阁下既如此说,那就让龚先生随你去吧!”
那疤脸道人低头道:“诺。”胖大道人转身走了,许驹又看了看那疤脸道人,“请教先生大号。”
“不敢,小可龚都,乃是本道汝南大方的半灵师,何方帅是小可的师傅……”疤脸道人微微一躬身,“请容小可去备下法器符咒,今晚二更便到尊府来。”
……
当夜二更,许驹和几个家丁候在门口,远远的看见一人缓缓而来,正是那疤脸道人龚都。
龚都此刻披发仗剑,用黄头巾扎在额上,双目似睁非睁,对许驹道:“那妖怪在何处?”
许驹看了他这般架势,心里也有些半信半疑,便带他到了府中茅房前面。
家里男女老少听说有法师来捉鬼,都围过来看,但谁也不敢离得太近,许邵虽然平生最恨这些鬼神之事,但也架不住好奇之心,自己坐在屋里,透过窗户瞧着。
龚都在茅房门口站定,又朝许驹道:“那妖怪可是就在这里面?”
许驹点点头,不禁又往后退了一步。
龚都拔剑出鞘,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念念有词,猛地抛到空中,随后举剑一剑把符咒刺穿,大喊道:“妖鬼遁形,速速退避!”挺剑冲进茅房。
不多时,只听一声惨叫,许驹一喜,“龚先生果然高明,这么快就降了妖……”他刚要开口,却又听一声巨响,“嘭”地一声,一团黑影自茅房里飞了出来,他吓得连连后退,那团黑影“咚”地重重落在自己脚前,许驹定睛一看,却是龚都躺在地上,道袍已被撕得稀碎,脚上的两只鞋都没了。龚都脸色铁青,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嘴唇一抖,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许驹上前看时,已是不省人事。
一旁的所有人都愣了,空气顿时凝固下来。
……
许驹带人赶了辆牛车把龚都送回大方寺,一路上龚都捂着腿嚎叫不止,怕是腿已折了。到了寺门口,那胖大道人出来接下,和龚都耳语了几句,胖大道人脸上变色,赶紧招呼徒众把龚都抬进寺里。
许驹上前一把拉住那胖大道人,“先生,请你再跟我回去降妖吧,他们都叫你彭灵师,您的法术想必更高……”
那胖大道人眼神闪躲,“这………在下近来身体抱恙……不好作法…”他挣脱许驹的拉扯,赶忙跑回寺里,掩上了门。
………
太平道捉妖不成之事马上又传得满城风雨,许邵整日里愁眉不展,和儿子许驹商量要另置一处宅院,从这里搬走,可这也是流传几代的祖产,不能轻易丢弃。
父子正在对坐叹气,一个小奴上堂来报:“老爷、少爷,许同銮在门外求见。”
“许骈……他来干什么…”许邵面露不悦,那日他就是吃了许骈送来的冷食,才闹了肚子,故此对他也满是怨气。
“叫他进来吧!”许邵沉着脸道。
少顷,一名身形高大,官差模样的中年男子上得堂来,行礼道:“小子许骈,见过叔父、兄长!”
许邵看了看他,竟发现许骈鬓角竟微微也露出白色了,他叹了口气,“你坐下吧…”
许骈在下手处坐了,许驹问道:“同銮作了门亭长,近来可忙吧?”
“哈哈…不过是给太守看门而已,这也多蒙叔父提携……”许骈笑道。
“你今日来所为何事?”许邵问。
“不瞒叔父,府上闹妖精的事,汝南已是人尽皆知了……”许骈压低了声音:“太平道龚都法师被那怪物打成重伤,太平道也无人敢再出手……”
“哼…”许邵没好气地道:“这些事还用你说,老夫亲眼所见!”
“是…是”许骈点了点头,“故此,小侄前来,正是要向叔父引荐一人,为叔父降伏那妖怪!”
“嗯?”许邵和许驹眼睛都是一亮,“是谁?”许邵焦急地问道。
“费长房。”许骈正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