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发现地上已经结满白霜,费长房才意识到真的要到冬天了。
短短半年之间,他从一个世俗的小官吏,变成了一位降妖伏鬼的术士,费长房至今想起来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桓景降伏疫鬼之后,费长房首先在新蔡县得到了极高的尊崇。立冬之日,新蔡县令亲自带领众父老乡亲携带牛酒前来拜谢。周边受灾的汝阴、新息、慎阳、鲖阳各县随即也都纷至沓来,葛陂湖畔门庭若市,费长房被百姓称为“救世大仙”。
之前曾被他搭救的汝南太守赵谦也将此事上报豫州刺史,刺史大人亲书公文褒奖,费长房风头一时无两。久负盛名的太平道汝南方帅何曼,比之也显得暗淡无光。
不光汝南,周边各郡不少百姓都到清风洲上要随费长房学道,费长房挑选机灵可靠者又收了十余名徒弟,清风洲上变得日渐热闹。
一日,桓景向费长房建议:“师尊,信服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您可曾想过也像张角一样开宗立道吗?”
费长房笑着摇摇头,他觉得张角打着“致太平”的旗号招揽信众,似有图谋不轨之像。况且自己也并未有什么教义主张,还是难以将人众聚集起来。
费长房在闲坐的时候,总是会回想自己学道之前的日子,回想当时之人………跋扈的顶头上司袁星、对自己感情复杂的叔父费珉、指点迷津的窦广恩…………他们如今在何处?都怎么样呢?
“师尊……”蓟子训从屋外探进头来,“明日冬至…咱们做些汤饼来吃如何?”
“好……”费长房点点头,“天气越来越冷,是该多吃些御寒的物事。”
次日正午,费长房给众徒弟讲法罢,蓟子训和董六笑嘻嘻地从后厨把饭菜一盘盘地端了出来。
蓟子训先把一盘恭恭敬敬摆在了费长房面前的几案上,只见盘中整整齐齐地盛着一个个月牙状的面团,看起来面皮里像是包了肉馅,闻起来却是奇香无比,叫人食指大动。
“这是……”一干徒弟都面面相觑,从没见过这种饭食。
“不是说要吃汤饼吗?”费长房也是一怔,“这是……”
蓟子训笑了笑,“回师尊,本来是打算做汤饼的,可董六出了个主意,要让大伙尝尝新。”
董六在旁挠了挠头,也是憨憨一笑,“师尊,师兄师弟们,这是我老家的新小吃……叫做娇耳。”
“娇耳?”费长房听这名字觉得新鲜。
“正是!”董六道,“您看看这形状模样,是不是像个耳朵似的?”
“噢……确实确实!”众徒弟也都看出来了,彼此交谈着。
“嗯……”费长房点点头,“董六,为师还不知你是哪里人氏?”
“回师尊,我是南阳郡涅阳县人氏,年少时随父亲经商至汝南,父亲去世后便留在这里。”董六答道。
“南阳涅阳县……”费长房问道:“这娇耳…可有什么故事说辞吗?”
“我涅阳县有个大名医,名叫张仲景,妙手仁心,闻名乡里。”董六说话时很恭敬。
“那时正值寒冬,乡里之人多有冻伤长疮者,张仲景怜爱百姓,于是将肉馅与驱寒之药材混在一起,用面皮包住。因人耳朵最易冻伤,故此捏成耳朵之形,名曰娇耳,分给乡民共食,由是便渐成风俗,我们涅阳县每逢冬至都要煮娇耳来吃。”
“嗯………”费长房以手托颔,若有所思,少顷,他冲众人摆摆手,笑道:“来,大伙尝尝,看董六的娇耳如何?”
众人纷纷操起筷子来吃,入嘴只觉鲜香可口,都不禁称赞叫好,如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
“甚好……甚好…”费长房也觉得美味,吃下去也暖暖的,寒气也觉得驱了大半。“以后冬天咱们也多吃……”
众人饱食闲谈,董六试探着开口问费长房道:“师尊,自从拜在您门下修道以来,弟子心中一直有一个小小困惑,还请师尊点拨。”
“但说无妨。”
“张仲景是名医,德高望重,他说……一切疾病,皆是身体受自然之力而起,并无妖邪之影响,需用药物调理体质,方能治病。但我道门之法,却是说疾病乃是妖鬼阴气侵袭,除病症需得降伏妖孽,二者似有矛盾…不知师尊……能否解释弟子疑惑……”董六说完,行了个礼。
这话说完,座上不少人都已变色,拿眼偷瞧费长房,蓟子训低声训斥道:“董六!你岂敢质疑我道门之法?”
费长房淡淡一笑,抬手道:“这个各位不必多想,此问想必也都是诸位内心之言,为师不如就借此机会为各位说明白。”
“为师这里有三部仙书,《郁海神书》、《白泽图》、《龙虎真志经》,书中所言,皆是仙家之道。我仙家之术,美称则为仙术、法术,蔑称则为巫术、妖术。”
费长房轻轻抿了口茶,接着说道:“巫、医本来同根同源,也不宜相互倾轧,为师平时不是也有许多草药在用?你们只需记住,药能治好的病,我道术亦能治好;可药治不好的,我道术也能治好!”
“喏!”一干徒弟齐声应道。
“哈哈哈哈……好…好啊!”门外忽有一人抚掌大笑,众人一惊,纷纷站起。
费长房也皱起了眉头,明明自己已经下令把船只都收起,怎么还有人上了岛来,他起身喝问道:“门外何人?”
“费先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一个长身道人笑吟吟地闪进屋内,只见他身披锦绣道袍,背负三尺长剑,仙风道骨,当真是气宇轩昂,众人不由都是一怔。
“窦上人!”费长房眼睛一亮,急忙上前一把拉住那道人双手,“费某回来之后便想去拜会您,可听说您随袁公路去了洛阳,一直无福谋面啊。”
徒弟们都愣住了,不知道是什么情状。
费长房拉着那道人将其扶至上座,回头对众弟子道:“快随我一同叩拜窦上人!”说着翻身下拜,众弟子也都跟着行礼。
此人正是袁术门客,当年在太守寿宴上为费长房指点的窦上人。
窦上人急忙搀起费长房,“窦某不敢当先生如此大礼……”
二人相携坐在一起,费长房招呼蓟子训和董六:“再煮些娇耳来,酒果也再上些,招待窦上人!”
他朝众人介绍道:“这位先生姓窦,法号灵犀上人,如今是袁公路的宾客,当年正是窦上人指点我去寻仙人学道,否则我哪有今日!”
窦上人拱手道:“在下窦广恩,有礼了。”
蓟子训和董六将酒菜摆上,费长房举杯,“窦上人,费某先敬您一杯!”
二人杯盏相碰,都是一饮而尽。窦广恩道:“费兄鬼符君之名,早已遍传天下,窦某随公路在洛阳,也已有耳闻啊……”
费长房笑道:“上人谬赞了……跟您相比,只是班门弄斧罢了…”他话锋一转,“您既然回来,袁公路也回汝南了否?”
“那是自然……”窦广恩道。“公路举孝廉之后,入为郎中,光和元年出为阳翟令,去年回京任长水校尉。现在是告冬至假,回乡休息,昨日刚刚回到汝阳,今日便派在下来见费兄了……”
“啊…”费长房一愣,“是袁公路他亲自派上人来的?”
“当然!”窦广恩哈哈大笑,“窦某今天前来,只是为公路打个头阵,先探一探费兄的消息,明日公路自然亲来拜会!”
“啊……”费长房忙拱手道:“费某惶恐,怎劳公路亲临…”
窦广恩颇神秘地一笑,道:“公路乃世家名门,专好结交能人贤士,费兄如此高才,又是汝南乡里,公路焉有不来拜会之礼?”
他冲费长房低声附耳道:“许曼许轻之……费兄可曾听说过?”说着,朝费长房一努嘴,费长房会意,摆摆手让众徒弟退下。
众人告退,把门带上,费长房低声道:“许轻之……莫不是占卜名家许季山的孙子?”许家在汝南颇有盛名,许曼跟许邵本属同宗,但也是远亲了。
“正是!”窦广恩正色道,“费兄可了解许轻之吗?”
“不甚了解。”费长房摇摇头。
“许轻之少时就受了他祖父许季山的真传,尤善占卜,桓帝时,冯绲为陇西太守,到任之后,打开盛放印绶的箱子,箱中忽然钻出赤蛇两条,一南一北而走。冯绲惊奇,正好许轻之在陇西,于是命他卜卦。”窦广恩侃侃而谈。
“卦成,许轻之对冯绲道:三年之后,君当为边将,官名中有东字,要向东北行三千里,再过五年,会做大将军,南征。”
“灵验了吗?”费长房追问。
“三年后,冯绲调任辽东太守,讨伐鲜卑,又过五年,升为车骑将军,讨伐南蛮,皆如许轻之所言。”窦广恩话语间,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您跟我讲许曼许轻之……是为何啊?”费长房不解。
“许轻之已经年老,轻易不再给人占卜,只是隐居,袁公路多次请见,他终于应允,答应后日相见。公路明日先来拜见费兄,而后便请费兄与我等一同去见许轻之,如何?”窦广恩笑道。
“那再好不过。”费长房拱手。
“好!那窦某,就先告退了。”窦广恩起身行礼,“明日正午,自当与袁公路再来拜见!”
…………
送走了窦广恩,徒弟们又围了过来。
“师尊…”李昆耐不住性子问道:“这位窦上人看上去也是有法术的高人,怎么会跟在袁公路手下当门客呢?那袁术也不过是个长水校尉而已,有什么好稀罕?”
“不得无礼!”费长房低低呵斥道:“袁家四世三公,名满天下,是当今第一名门世家,即便袁公路是个平民百姓,照样也是一呼百应!”
他望着窗外渐渐暗沉的天色,“袁公路……十年了……这次见面可跟当年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