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长房沿着小路慢慢地走着,越走周围的枫树越稀,那小路竟也越来越宽了。在半山腰,趟过一片浅浅的烂泥滩,枫林彻底消失了,费长房停住脚步。
他不得不停住,因为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正前方,一块高几丈的巨岩挡在路中间,上面层层叠叠绕满了黄绿色藤蔓,几乎看不见岩石的底色。
费长房抬眼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山顶,擦了把汗,他走到岩石之下,拽了拽藤蔓,很结实,他拉着藤蔓往岩上攀去。
费长房身子并不算强健,因为自从到了汝南市里来,他已经多年不曾干体力活,此时走了几里山路,已觉得脚下有些沉重了。
费长房吃力地爬上巨岩之顶,刚刚想要探出头来往前望,忽然起了一阵风来,摇得枫叶簌簌而落,前面突地一声惊天巨响,恰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他惊得立时腿便软了,脚下一滑几乎要从岩上坠下,幸亏他双手死死拽住两根藤蔓,才勉强挂在了上面。
“这是……虎啸?”费长房脸色刷地白了。那声音还依旧在山间回荡,一声甫落,又是一声,此起彼伏,山林震动。
费长房略微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从岩侧探头观瞧,却见岩后不远处赫然是一群吊睛白额的斑斓猛虎,眼之所见之内便有五六只之多,离自己最近的那只却是底色雪白,衬得身上黑纹更是显眼,那白虎打了个哈欠,打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巨齿獠牙。
费长房心中生疑,虎为山君,一国不容二君,一山不容二虎,此山何故猛虎成群?不过费长房跟壶公见了这一遭事情之后,世间万物,似乎也都不足为奇了。
费长房再仔细看时,却发现猛虎均是卧在两旁,中间空出了一条不算太窄的小道。
费长房心里狐疑,探头再看,那条一丈多宽的小路之上,竟都是长满了一人多高黑黝黝的荆棘尖刺,那荆棘比寻常的高大不少,真好似铁钩倒刺一般,怪不得连猛虎也都避在一边。
他这时方才明白为何这里叫做“虎荆山”了!
费长房意识到自己把这场试炼想得太简单了,如果只是单纯的上山,这绝非难事,但看目前的情况,他觉得自己恐怕是上不了山。
他动摇了,“要不算了吧,修道固然难得,但也犯不着把命搭在这哈…”费长房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回去?可……又怎么回去呢?”
夜色渐浓,费长房回望身后气氛开始诡异的青枫林,他没有自信能活着走出去,他根本不认识路啊,最多也只能沿着刚才的小路退回那片空地上。而林中是不是还藏着什么东西,他更加无从知晓了。
上山,这竟是他当下唯一的生机!
费长房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透过岩缝再悄悄观察。
从两边的虎群中穿过必定是死路一条,沦为众虎口中之食,世上只是白白再添一个伥鬼,荆棘道中也许还有一线生机。那路上的荆棘长得又密又高,像一道铁墙般把猛虎隔了开去。
可老虎尚且避之不及,自己的血肉之躯、轻衣布鞋又怎能走过那荆棘道呢?
费长房低头看看自那双沾满烂泥的旧鞋,多希望这是一双行军的铁靴,那样就可以踏平这些恼人的荆棘了。
烂泥……费长房突然想到些什么。
小时候,他和何曼一块在城南的葛陂湖畔玩耍,弄得满身泥泞,被太阳一晒,回家的时候两人身上的泥都已结成了厚厚的硬壳,洗了好久才把它洗掉。
想到这里,费长房轻轻地从巨岩上爬了下来,回到了刚刚走过的那片烂泥地前,咬了咬牙,纵身一跃,便在泥坑里打起滚儿来,腥臭的脸烂泥糊满了他脸,让他几欲作呕,但他强忍住了,自己此刻真像极了一头睡在泥里的猪,但他别无选择。
“真若能得道成仙,便作这一刻的猪,又有何妨?”费长房心里默念。
他慢慢地站起身,这一趟滚儿打得好,浑身上下几乎都均均匀匀地裹上了厚厚的一层泥,他觉得自己好似重了十几斤。
山中夜里风大,费长房站着没一会儿,身上粘稠的泥浆泞便已风干板结成块,真似披了一身泥甲一般。
费长房又拾了几块散落的木片,垫在鞋子里。他的脸上因泥土凝结而有些发痒,但手上也满是泥块,挠也挠不得。他还是有些担心这泥盔泥甲到底抗不抗得过那密密的荆棘,不过事已至此,他决定豁出去了。
此外,费长房心里还隐隐觉得,壶公应该还在暗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倘若自己真的有性命危险,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费长房再次爬上巨岩,这次他格外小心,怕把那泥甲整的零落了,他翻过岩顶,那荆棘道就在脚下,他鼓起勇气,轻轻一跃,落在了荆棘丛中。
落地了。
脚下却并不觉得疼啊。
费长房心里一喜,轻轻抬脚往前走,厚厚的泥和木片阻挡了荆棘的尖刺,他几乎感觉不到丝毫痛楚,他慢慢地一步一挪地走着,脚下还能支撑,但身体上有的地方已经被荆棘划伤了,鲜血滴答滴答地滴在地上,留下一道红色的印记。费长房的脚步越来越艰难了,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豆大的汗珠因为疼痛和紧张顺着脸颊淌下。
老虎们感觉到了响动和血腥味,窸窸窣窣地围了上来,此刻夜色漆如泼墨,费长房已看不清老虎的轮廓,只有一双双饿虎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绿光。
那些暗绿色的光点在荆棘之外停住了,费长房屏住呼吸,看着光点们徘徊在周围。虽然荆棘仍然在狠狠地刺痛着他,此刻他却无比感激这密密的荆棘丛,帮他把这群噬人的猛虎隔在外面。
猛虎们害怕荆棘丛,逡巡不敢上前,但也始终不肯离去,它们跟在费长房周围,再次发出一声声震耳的咆哮。
虽然知道老虎不会过来,但费长房的心理在这样诡异恐怖的气氛中几欲崩溃,他颤颤巍巍地呼了一口气,索性闭上了眼,双手抱在胸前,一步一步向前方移动着。
身上的泥开始慢慢地剥落,尖刺插进皮肤越来越深,费长房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万刀齐刺,他上牙紧紧咬住下唇,几欲咬出血来,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但双脚仍然艰难的挪动着,一步,一步,一步······
慢慢地,身旁的绿光渐渐散了,费长房吃力地抬起头,发现眼前竟然已经看不见荆棘了,自己此刻正走在一道狭窄的山脊之上,两侧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回过头,那一片荆棘丛正在身后数十丈开外,原来自己出来之后,竟又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行进了这么远!
费长房长出了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屈,直挺挺地趴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