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为的伊坂幸太郎的两个关键词——
“朋克”,以及“仙台”。
对音乐一窍不通的我,大概永远也参不透伊坂执迷于朋克的关键所在。甚至将他的小说翻来覆去读了若干遍后,依然对书中再三出现的名曲一无所知,遇见大篇幅描写朋克的段落也都无动于衷地跳过。多么遗憾,我不懂朋克!但所幸,我还能去伊坂作品恒久不变的舞台,北方那座名为仙台的城市看看。
与伊坂幸太郎的邂逅,难说是早是晚。依稀很多年前,中学时代,不记得因为什么具体缘由而获得了书店的代金券。那时有一阵子狂热迷恋着漫画和单机游戏,对小说并不热衷,周末去书店转悠了一圈感觉极端茫然,便随手拿了几本封面顺眼的。囫囵读过,感觉并没有太大意思,将它们扔在橱柜的角落,随即迅速遗忘。之后高考,痛苦地与漫画、游戏分离,当然更加没有闲暇读小说。大学离家到北京,突然迷上推理小说。最初的暑假,整个七月没回家,待在宿舍无所事事,便去学校蒸笼般闷热的老图书馆地下书库,专门放推理小说的那个书架,从左往右、从上到下,一本一本借出来。以作者姓氏排序,等到第几天呢,终于借出伊坂幸太郎的书。印象非常深刻,至关重要的那第一本是短篇小说集《一首朋克救地球》(フィッシュストーリー/Fish Story),充斥着插科打诨、吹牛皮与冷笑话的四篇小故事。我对推理小说的造诣还不深,即便如此也明白这绝对与正儿八经的推理作品挨不着边。一口气将书库存放的伊坂作品全部读完,对伊坂的个人经历略有了解,才逐渐领会到——伊坂幸太郎以推理出道,但其创作并非纯粹的推理,或许应该说,与执拗强调推理小说独特性的大多推理作家相较,伊坂本人并不拘泥于推理。
有人评论伊坂的性格,说他是个活泼诙谐却又心思通透的顽童。(道听途说的趣闻——就连以仙台作为大多数作品的舞台背景,这一与创作事业攸关的重要选择,伊坂给出的理由也仅仅是自己居住的城市比较容易扯谎。)我想这评论说得有理。伊坂作品的根底绝非不谙世事的纯真趣味,而是以一双异常冷静客观的目光将世事看得透彻后,依然愿意用无伤大雅的俏皮幽默来调侃沉重生活的豁达。越读越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后来某个假期回家收拾屋子,从橱柜角落翻出当年用代金券买的几本书,才发现其中唯一读完的那本,便是由金城武主演电影版的伊坂名作之一《死神的精确度》(死神の精度)。
无知无觉之时早已邂逅。绕了个大圈子,恰恰好的时候,再度邂逅。
我知道这有多难得。并非任何错过的人事物,兜兜转转还愿意来到面前的。
太多事情没有“第二次”。
或许能算所谓的缘分。
对毕业前夕焦虑无着的我而言,至关重要的一段话。
来自《沙漠》(砂漠)。
“对我来说,现在才是我的黄金时代。也只是现在才是。过去和未来都无所谓,我现在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话说,大家都是怎么了?什么毕业以后要去大公司上班啊,要当公务员啊,备战司法考试啊,这到底为了什么啊?”
我执拗地摒弃真正心意以外的一切选择,来到东京。与此同时好友考上东北大学,去往仙台。刚落脚的那段日子,租来的公寓简直家徒四壁,铺了棉被,在地上连睡好几天地板,为家具焦头烂额,频繁地出入中古店。朋友也一样,我们时常互相倒苦水,一啰唆就是半个晚上。某晚她又打电话来,极兴奋的语调却与以往不同:“你猜我买到了什么——”
我常在她耳边唠叨伊坂,她听这名字听得熟了,偶然在仙台一家中古书店发现便宜且品相不错的日文版《一首朋克救地球》,便买下了,回家一翻,扉页竟然有原主人的藏书章和伊坂的亲笔签名。
我听了后羡慕不已,忍不住感叹一句“在仙台真好啊”。她有些奇怪地回应:“那你来玩嘛!”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哦。”我离仙台,其实已经很近了。哪怕街头巷尾遇不见伊坂本人,哪怕终究没有太好的运气能不经意捡到一本伊坂的亲笔签名,但至少,可以去他书中的城市看看。
到日本整整半年后,第一个黄金周假期。我与去往人潮汹涌的大阪、京都等地的朋友们背道而行,登上驶向仙台的巴士。三百五十八公里,六小时车程,对沿途的风景视而不见,拼命完善行程规划:八木山动物园中琴美与河崎曾合影的那块看板,青柳逃亡的终点勾当台公园,泉水与伊藤曾走过的八木山桥,被年轻人说着“要不要一起去抢书店”而不幸遭劫的BOOKS NANIWA。——哦,还有最重要的,几乎所有作品都绕不开的地标性建筑,JR仙台车站——竟然不用多么用力地回忆,分明没有去过的陌生城市中的这些地名,说给在仙台生活的朋友听,她都感觉茫然的许多地名,清晰地接连出现在脑海中。
巴士晚点了半小时。到达仙台车站时已是深夜,朋友来车站接我。她带我走过车站前庞大的天桥,抬眼望向已然灯光黯淡的商店街和唯一亮着因而显得尤为耀眼的LOFT巨大黄色标志,内心忽然生发出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我是真的来到了伊坂他充斥着插科打诨、吹牛皮与冷笑话的奇妙世界吗?
那世界与眼前现实的、真正的仙台,界线在哪里呢?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行程表写了满满几大张纸,可惜事与愿违,旅途并不顺利。BOOKS NANIWA太过偏僻,距离本盐釜车站足有徒步半小时的距离,率先被从列表中除名。乘坐颠簸的公交车上山,晕车晕得头昏眼花,忍着恶心翻遍整座八木山公园也没找到琴美与河崎的看板,不死心地跑到园内小卖店问,店员们面面相觑半晌,才由店长出来回答我:“那块板子是没有固定摆放地点的,经常在园子里移来移去……最近动物园工事太多,没有空地,大概是没摆出来。”我极扫兴地离开,下山途中视线茫茫然地,冷不丁见车前指示牌跳出“下一站八木山桥”的字样。仓促之间来不及开口,司机或许是默认没有人要在荒凉的八木山桥下车,一踩油门迅疾地驶过,指示牌再一闪就已经换了之后一站的名字。徒劳地奔波了一天,回到市中心才想起这附近还有个勾当台公园啊!可惜天色已晚,在车站前的大天桥上发了半晌的呆,忽然连寻觅公园的力气都没有了。
朋友找我吃晚饭,问我第二天的安排。我泄气地弓下腰,“……不知道。”
“我带你去松岛吧!”
一下子没听懂:“哪里?”
朋友挤眉弄眼地提示:“松尾芭蕉啊,芭蕉。”
我猛一下明白过来,松尾芭蕉写的那首——“‘松岛呀,啊啊松岛呀,松岛呀’?”
从来只在书里见到仙台,对它真正的地理位置其实全无了解。从仙台市区乘JR线一路出城,走出松岛车站冷不丁听到海潮声,惊得半晌没回过神。“仙台——”我发着呆,扯住大步往前走的朋友,“是在海边的?”
她朝我翻个白眼,“当然在海边。你忘了吗?之前大地震的时候,仙台是海啸受灾地啊。”
沉重的话题来得突如其然。我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似的,许久,憋出一个干哑的“哦”。
松岛海湾中细密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岛屿。从松岛码头乘游轮出海,从游轮侧边的窗看见海猫舒展翅膀贴着晴朗日头下波光耀眼的海面飞过。卖店的阿姨来船舱里推销周边商品,其中有一件是松岛海湾的岛屿图册。她介绍着商品,不知怎么突然当起解说员,对照图册一个个将岛屿指给我们看。她自称为“小卖部的欧巴桑”,说话带着可爱的东北口音,段子张口就来。东北地区如今并非热门的观光地,游客很少,船舱内包括我们在内的零星几个人都被她逗得止不住大笑。
宁静的晴天,海水也很温和平静,阿姨忽然“哎”了一声,指着一侧窗外:“那边,曾经有个大岛。”她顿了顿,“海啸时被吞没了。其实松岛湾原本更热闹,海啸后空旷冷清了很多。”
话题倏忽来到这里,便不再说逗趣的段子。她放下图册,或许对她而言,这样的故事是不用对照图册来讲述的——海啸最高的浪头曾经将一个岛整个淹没,有个小岛在附近大岛的掩护下侥幸逃过一劫,曾有着美丽名字与青葱密林的某个岛屿在海啸中永远地消失了。如闲聊般琐碎平淡的叙述毫无压抑感伤,她频繁地使用着一个词组——“おかげさまで(幸亏)”。她的眼光投向窗外,投向远处那些在阳光下熠熠闪耀着光芒的幸存者,犹如自言自语般地感叹了一句:“大家都很努力啊!”
其中一些有人居住的大岛传出奇谈。岛上的年轻人到城市工作,留下的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海啸来临前,老人们自发行动起来,组队开着汽车迅速撤离岛屿,创造了无人伤亡的奇迹。船舱另一边的座位,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小男生睁大眼睛天真地喊道:“好帅啊!”
“小卖部的欧巴桑”哈哈地笑了,“是啊。很帅的。”
游轮靠岸后,时间还早。闲逛到海岸的MARINPIA水族馆,门口挂着显眼的蓝色横幅“みなさまに愛されて88年、ありがとうの感謝をこめて(这八十八年来被大家所爱着,真的非常感谢)”,隐约听到里头喧嚣的笑闹声。是开馆八十八年的纪念吗?感觉有些奇怪,又不是个整数,有什么好大张旗鼓纪念的呢?为打发时间,我买了票入馆。
难得见到露天的水族馆,设施老旧,却因此显出质朴的趣味。孩子很多,比起崭新的、冷冰冰的寻常水族馆,那更像一座来自上个世纪的、时间停滞的游乐场。热带企鹅的水缸旁摆设着八十八年纪念的简单展览,巨大的一面展板贴着馆内所有动物各自的大头照,旁边小纸条写有它们的名字和饲养员的赠言。照片都拍得很可爱,挨个将它们的名字读过去,走到展板拐弯处,看到另一面墙的照片,才知道这座水族馆也曾在海啸中受灾。名为“东日本大震灾后的复兴”的展板,最显眼处贴着的那张照片,是地震后重新开张的水族馆的大门,门上悬挂的横幅写着,“复活!MARINPIA是不灭的!”
感觉好像什么英雄动画的口号一样。
冲动又热血。我觉得有意思,站在那张照片下笑了很久。
僻处冷清的松岛海岸,非常迷你的这么一座老旧水族馆,或许正是因为小而冷清才反倒显得温馨有趣。我忍不住逛了很久,太阳快落山时才离开。最后去水族馆对面的小店买牡蛎,烤牡蛎的老太太跟我闲聊:“你刚从水族馆出来啊?赶得巧啊,马上要闭馆啦。整个搬到仙台市区去。”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已经喜欢上这座可爱的水族馆,闻言极吃惊地问为什么。
——水族馆本身已老旧了。几年前地震海啸的影响仍在,整座建筑被政府判定为危房,即将夷为平地。仙台市区已有一座水族馆。MARINPIA搬过去,便相当于被市区的水族馆合并,事实上也就不复存在。
晚上回到酒店,翻看照片,才发现感谢的大横幅下还有一行小字:“マリンピア松島水族館は二零一五年五月十日で閉館します(MARINPIA松岛水族馆将于二零一五年五月十日闭馆)。”
我去的那天,是五月三日。
他们终究没能战胜倾覆一切的海啸,完成“不灭”的誓言。但最后的,最后的那张合照上,所有人都笑得那么明朗和开心。
还有游轮上那位阿姨的笑脸——我脑海中不期然蹦出一个词来。
朋克。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伊坂最初的作品《奥杜邦的祈祷》(オーデュボンの祈り)中最大的谜团——与世隔绝的、自给自足的小岛,缺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大家都知道缺少这么一件东西,然而所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整本书读下来,乱七八糟猜了一大堆答案。最后书里给出的,是最让人啼笑皆非的那个。
伊坂说,他们缺少“音乐”。
让人啼笑皆非,当该怎么说呢,这个答案——
真不愧是伊坂啊。
我依然不懂得究竟什么才是朋克。但隐隐约约有所感觉,我似乎,确实已经找到了伊坂的“朋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