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初秋,我第一次独自离家,目的地是北京。
同行的有一只哆啦A梦、一只Hello Kitty和一只龙猫。它们体积庞大,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行李箱的一大半空间,放在不足一米宽的狭窄小床上也显得热闹拥挤之极。室友们还未互通名姓,她们站在我床前,先是稀奇地咂一下嘴巴:“小学馆、三丽欧和吉卜力大联欢?这也太混搭了吧。”然后伸手在公仔们之间扒拉扒拉,“地方还够你睡觉吗?”
宿舍五人,开学后各自忙碌,大家进进出出的,都无暇清扫房间,地面渐渐积起断发和灰尘。夜里翻个身,总不小心将某只公仔蹬到床下。于是渐渐养成了奇怪的习惯,清晨睁开眼,迷迷糊糊的,先伸出手去到床边捞一把,掸掸公仔屁股上的灰,再将它放回原位。
它们的绒毛渐渐起球,日复一日,变得灰黑且再也洗不干净。
许久后,某次难得的卧谈会中,不知为何聊起初次见面时对彼此的印象。室友们笑着道:“带玩偶来上学,当时我们都以为你是可爱系的呢。”我想跟着笑,但终究只是在漆黑中仰面望着上铺的低矮床板咧了下嘴角——没有发出声音。
事实上恰恰相反。
比起琐碎繁复,总感觉穿得朴素又自在、舒适才更好。曾有过喜欢的男生,为吸引他的注意,我刻意装点过一番,特意买了粉嫩颜色的波点连衣裙,把同色系缎带往半长发间系成招摇的蝴蝶结。但去了学校,还没遇上对方,自己就先躲进厕所,慌忙扯下缎带,并换上为体育课带的运动装。与喜欢的人擦肩而过,感觉到他侧过一点头,目光却又毫不停留地转向另一边,忍不住在身侧偷偷窝囊地攥紧了掌心。
初恋因而以失败告终。
并非反感可爱的东西,说起来我在路过商场橱窗时,扭头望见那些灯光下熠熠生辉的漂亮小东西,也会不由得低叹一声“哇”吗?如果一定要说个因果的话,只是不擅长而已。
因可爱打扮而变得惹人注目,却又无法准确判断那些视线的善恶而变得忐忑慌张,归根结底是因为拙于与人交往,连带着恐惧起“可爱”本身。幼儿园时和小朋友们一起闯了祸,大家一块儿被关禁闭,其他孩子都机灵地从地下室气窗偷偷溜走,剩下我一个哭到断气才,被天黑后姗姗下班来接的妈妈拯救出来;高中时做班长,为运动会开幕式跑遍全城寻找道具,开幕式当天病倒,隔了一周后回校发现所有的功劳和风光都被抢走。
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
认真严谨的家伙都是傻子。相较之下,还是平凡随意来得更轻松。
十七八岁的我也曾想过轻盈裙摆和糖果般润泽可爱的亮色指甲,梦里总有一个未来阳光明媚的日子,身穿明亮长裙的我惊艳出场。二十岁以后,生活一定要发生巨变,我下定决心。
可过了二十岁才发现并无太大不同。
身边称得上可爱的东西,仍旧只有三只公仔而已。
Hello Kitty是已过世的长辈许多年前买给我的,她并不懂这只没嘴的、长得像猫的小姑娘是什么,地摊货,那两撇猫咪胡子还有点歪。哆啦A梦是妈妈某次出差带回的礼物,龙猫则是读高中后突然沉迷于吉卜力的我,自己省吃俭用数月抱回的人生第一件奢侈品。它们放在色彩单调的房间里总有点格格不入,我曾不止一次想将它们收进储物柜里。但难以入眠辗转反侧时,触碰到它们柔软细腻的绒毛,我恍恍惚惚就在睡梦中被什么轻盈的东西托举起来。
哆啦A梦道:“你摇一摇铃铛,我就飞奔而来。”
Hello Kitty也奇迹般出了声:“谁都不懂也没关系。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姑娘,我自己明白就好了。”
龙猫默默不说话,只伸出短而笨拙的手臂比划着。
我朝它所指的方向看去,在模糊的雨幕中奇异的猫巴士正缓缓开过来。
这些东西还能治疗失眠?我觉得挺稀奇,朋友则耸耸肩膀,拎过我的龙猫圈在怀里:“治愈嘛。”
我却隐约感觉不仅如此。
离家去北京,是因为阴差阳错考到了C大。艺术专业的学生,就算最终成不了时尚达人,至少也都工于装扮。只会T恤牛仔裤搭配的我在其中格格不入,就连拍宿舍合照,室友送去装裱时也皱皱眉头:“感觉好像有谁画风不太对……”这些未来的时尚圈宠儿们,大抵早早显示出了左右逢源、舌灿莲花的交际才能,学院亦过早且过分地形成了可怕的人情社会。相较之下,我常一句话惹来半晌冷场,又或毫无知觉地扯到不适宜的话题——慢慢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假期回家,妈妈追问:“怎么总是不说话?”让妈妈担心了,我不由感到很愧疚,却难以解释这纠结的心事。
躲起来。躲起来。
可闷头读书,又显得挺傻。
北京干燥,春秋季节很少下雨。从决定留学后,我每周一至周五下午一点半到晚上十点、周六、日白天全天都在国贸上日语课。鲜见的一场十月暴雨将走在路上的我淋得湿透。我慌忙冲进公交站台,钻上恰好路过的末班车。车内闷热潮湿,拥挤得难以动弹,头发和衣服上的雨水被焐出恐怖的味道。熬到换乘站,我如蒙大赦地逃到靠窗位置拉住空吊环,突然听到后头座位上有人叫我的名字:“这么晚了,你从哪回来?”同班女生坐着仰头瞧我。看一旁任劳任怨扛着诸多器械的她的摄影系男友,我一眼就明白过来,这是去拍写真了。
“上课。”
我答得有点尴尬。
她也没再接话,想寒暄却不了了之。
睡前把几个社交软件挨个刷新过来,发现她已经把当天拍的照片上传了。照片上的她妆容精致、笑容粲然,连衣裙招摇漂亮。点赞的头像密密麻麻排了十几行,评论则是大同小异的惊叹:“好可爱!”
心里酸涩得冒着泡的感觉,我知道那并不是嫉妒。
可一点怀疑也钻出来——
难道真的,只有可爱才是正义吗?
动摇着的我,却依然将“不可爱”坚持到了毕业。
大四的五月,学院进行毕业资格审查。因教秘误填了成绩,我意外地被从毕业设计的合格名单上踢下,沦落到寥寥数人参加的二次答辩。我早决定申请东大,将全部的赌注押在这一次申请上,偏偏二次答辩前东大的书面审查结果还未发表。担心答辩成绩会影响入学,我再三找教秘理论。向来只匆匆来去教室、极少踏入办公区的我,敲了几扇门才找到教秘所在的办公室。对方先是避而不见,几次后终于烦不胜烦,无意间泄露了实情——
因为学院有二次答辩的人数指标,因为你太过孤注一掷,以至于临近毕业仍前途未卜,因为你没有与各位老师教授打好关系——
所以,你成了被舍弃的那一个。
没有人能帮助你。
执拗着“不可爱”的自己到最后,当真是错了吗?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从天而降的恶龙咆哮着冲我露出了獠牙。我惊出一身冷汗,挣扎着就要醒来,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忽然站起了身,温柔的阴影覆盖到我脸上。
肮脏的、陈旧的、灰扑扑的。
哆啦A梦、Hello Kitty和龙猫并肩站在枕上——这或许是动画史上最具穿越的场景了。在因噩梦而心跳如鼓的同时,我脑海中竟还浮现出如此微妙的吐槽——Hello Kitty手持一柄或许还不及恶龙门牙那么大的利刃,哆啦A梦和龙猫的纽扣眼里毫无惧色。我看到Hello Kitty屁股后面的一块补丁,依稀记起这是幼儿园时,刚从姨婆手中得到这只Hello Kitty没多久的时候,某天不小心挂在床角钢钉上扯坏的。当时妈妈像对待一块破布般拎着Hello Kitty道,“丢了吧”。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哭哭啼啼地从妈妈手里拯救下它,最后舍出最心爱的碎花裙子的一角,给Hello Kitty屁股上打了块补丁。
“由我们来驱赶恶魔,守护你的美梦。”
这些小小的勇士,我听到它们说。
“等你醒了,才好独自去迎战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