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花园花枝轻拂,笼着薄薄一层白雾,众妖妓呼应之声此起彼伏,过了不久,渐渐沉寂,只听得一阵阵哀凄的驴叫声从花园传来。
忽然,花影一分,一个老妇跳到一颗梅花树下,正是老鸨。
她目光如电,向着花丛喊道:“二妹,二妹,你在哪?”
然后俯身侧耳倾听片刻,又喊道:“二师姐,他在这里!快来!”
金玉中吃了一惊,心道:“模仿我的声音骗我兄弟的就是她!”
却见老鸨喊道:“九妹,你拿条绳子来,十妹,你看到二姐了吗?八妹,这黑驴好倔。二姐,贼人抓到了,你在哪……”
金玉中听老鸨一声声叫喊,不由得毛骨悚然,原来老鸨喊一句就变换一种嗓音,起先是模仿称心的声音,然后模仿羊脂球儿的声音,再模仿其他人的声音,尽皆惟妙惟肖,间杂她自己的声音,即使熟人也辨不清真伪。
她所在的方位也十分独特,四周有花树遮掩,却可从花枝间隙观察四周的动静,唯独从草棚这边看去没有遮挡,倘若不是亲眼瞧见,肯定以为是一群人在交谈,绝不会想到是一个人唱独角戏。
老鸨自言自语好久,唯有驴叫声作为回应,她沉默片刻,拨开花枝,走了出来。
忽见眼前烟尘弥漫,一柄利刃从烟尘中透过来,直刺老鸨心脏。
老鸨一声惊叫,要闪避已然不及,只得右手抓住刀刃,向旁斜推。
金玉中暗叫一声好,袭击老鸨的人正是躲在草棚里的人影,月光下瞧得分明,不是龟公是谁?
龟公先是向老鸨脸上撒去一把灰土,随即挺匕首直刺,动作迅捷如电。
若是换了旁人,非得立即毙命不可,但老鸨应变神速,竟用右手五指抓住匕首利刃,同时左手蓄起一团血红的火焰,呼呼作响,向对方迎面拍去。
只听嗞啦一声,老鸨左掌尚未击到龟公,龟公血焰蒸腾的左掌却结结实实打在老鸨胸口。
老鸨又惊又怒,啪的折断对方的匕首,她真气一滞,拍出的那一掌火焰熄灭,失去力道。
龟公一击得手,脚尖点地,向后倒飞一丈,两人相对而立,默然良久。
老鸨胸口印上一道黑漆漆的掌印,一股焦臭之气从掌印下的肌肤散出。
她脸色铁青,颤声道:“二妹,你……做什么?”
龟公一言不发,向她缓步靠近,双眼有红光闪现。
老鸨不由得后退一步,喝道:“二妹,你入魔了么?”
龟公在她身前五步停住,阴恻恻的道:“多谢大姐关心,妹子好得很,倒是对大姐有些担忧。”
老鸨死死地盯着她,铁青的脸上满是惊诧,道:“你……”
龟公冷笑道:“我说出话来,你很吃惊么?”
老鸨又退一步,脸色惨白。
龟公道:“你怕了?因为我跟你答话,没有变成黑驴。”
老鸨皱眉道:“你在说什么?我一句听不懂。”
龟公冷笑道:“你等师妹、师弟们喝了酒,假装发现窗外有人窥探,引她们到花园,她们以为贼人藏进花园里,自然分头围捕,你看准落单的人,便跟她说话,她一旦回应你,就会变成黑驴。
但师妹师弟们刚变为黑驴后神志不清,腿脚发软,不会碍你的事,你算计了几个师妹后,怕人怀疑,于是模仿别人的声音,羊脂球儿变成黑驴后,你用羊脂球儿的声音叫卡门,卡门变成黑驴后,你用卡门的声音叫称心,这样依次而为,十二个师妹、两个师弟都被你叫过一遍。”
龟公说到这里,微微冷笑,道:“大师姐,你年纪大了,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你用我的声音叫慧吉时,我就在不远处,你后来模仿各种声音叫我,我没有答应,你不会怪我吧。”
老鸨叹了口气,道:“师妹,你我同甘共苦,患难至今,我怎会怪你呢?你很聪明,没喝那杯酒。”
金玉中听到:“没喝那杯酒……没有答应……变成黑驴……”
他蓦地醒悟:“老鸨果然在酒中下毒,只不过不是寻常毒药,而是一种妖法,喝酒的人回应的她的话就会变成黑驴,她用这种邪术将人当作畜生卖,好不狠毒!更狠的是还要将自己人也卖了。不知道这种妖法用什么解除。”
他想到兄弟们命悬己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龟公黯然道:“老姐姐,师父近年来火气旺盛,脾气暴躁,对咱们这些老姐妹越来越严苛了。六年前,师父怪师姐督导不力,年俸少了一百两,一气之下,催动师姐体内无明业火,熨烫五脏六腑,险些丧命,师妹们没有一个不为你伤感。”
老鸨也有些动容,道:“师妹们当我是亲姐姐,我心里很是感动,我对不起你们,但我何尝没有苦衷?”
龟公道:“师姐想脱离苦海,怕师妹们向师父告状,将她们变成黑驴,也是出于无奈,想当年,咱俩拜入师父门下时,那几个师兄弟不也想背师跑路么?
可惜被咱俩识破,向师父告发了他们,如若不然,大师姐二师姐的位子也轮不到咱们了。”
老鸨神色凄楚,道:“我倒希望当时没有告发,那些师兄对咱们都很不错。”
龟公冷哼一声,道:“大姐,何必惺惺作态?如果咱俩不去告发,师父定会认为咱俩是同谋,只怕此刻早就没有你我二人了。我们能出卖师兄,师妹、师弟自然也能出卖我们。你将她们变成黑驴,而不是直接杀了,已经顾全同门恩义了。”
老鸨瞪视着她,道:“原来你早就有背离师门的打算。”
龟公道:“人总要为自己打算。”
老鸨道:“我走了,你就是大师姐,别人都要听你的,你不高兴吗?为什么要叛师私逃?”
龟公叹道:“你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过不了几年,师父便会杀了咱们,让那些年轻的师妹顶替咱们的位置,何况师父一向喜欢背地里收徒弟,这里收一群,哪里收一群,谁知道哪一天突然来个师兄师妹什么的,将我取而代之?总之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老鸨叹道:“早知如此,我不用对你心存芥蒂,咱两个苦命姐妹一起走了,岂不痛快,你也不必打我一掌了。”
龟公道:“妹子出手莽撞,改日一定好好向师姐赔罪,今日之事,不知大姐作何打算?”
老鸨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咱们收拾东西,连夜赶路,这些黑驴只好留在这里,任其自生自灭。想来六千两白银,足够咱们苦命姐妹苟延残生。”
龟公一怔,笑道:“老姐姐果然心机巧妙,瞒着大伙儿扣下一千两。”
老鸨一笑,道:“如今你我坦诚相待,我不必瞒你。”
龟公脸现愁容,道:“老姐姐,你一向比我聪明,你说坦诚相待,不知是真是假,我方才打你一掌,你真的不记仇么?”
金玉中在旁听了,巴不得她二人打起来,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或者赶紧走人,让他这个大当家清理现场,心中急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磨磨蹭蹭,那这么多废话?你们再这么耗下去,就是我相好的老婆!”
他将“相好的老婆”代指阿缘,至于相好的是谁,却从来没有想过。
老鸨双目一瞪,道:“你信不过我,我有什么办法?”
龟公笑道:“不是妹子信不过姐姐,实在是姐姐那枚圣形宝戒太过厉害,万一姐姐不小心,将宝戒掉进水中,妹子一时鲁莽,喝了沾染圣形宝戒的咒水,姐姐再一时糊涂,忘记给妹子解咒,那岂不是……”
老鸨愤然道:“你想怎样?”
龟公道:“若要姐姐将圣形宝戒交出,姐姐定然不肯,只好请姐姐发个誓了。”
老鸨道:“我这么大年纪,修真无望,只想安度晚年,还有什么别的奢望?我慧镜发誓,从今往后,与你慧离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绝不相害,若违此誓,让我慧镜化身黑驴,任人宰割,身受无明业火焚烧,灰飞烟灭!”
龟公听她说完,脸现喜色,道:“大姐如此说,叫妹子何以克当?”
老鸨冷然道:“我发了,你也发一个吧。”
龟公会意,右手高举过头,道:“我慧离发誓,与慧镜同甘共苦,相依为命,若违此誓,天理难容,让我化身黑驴,任人宰割,身受无明业火焚烧,灰飞烟灭!”
老鸨点头道:“你我姐妹芥蒂尽除,再好不过,要想躲过无明业火的魔咒,只有逃到北方苦寒之地,咱们只需两头黑驴拉车,向北直行便是,事不宜迟,我去套车,你去楼上收拾。”
她从龟公身旁走过,竟向金玉中走来。
金玉中见驴车留在自己身边,老鸨走过来,难免发现自己,急忙缩头屏气,拼命使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
忽听轰然闷响,红光耀眼,他露出半只眼睛,从料槽侧面瞧去,只见龟公双手燃起血红火焰,老鸨双手燃起橙红色火焰,两人左旋右转,各自以烈火掌攻击对方。
两人衣袖飘拂,身形矫跃,每击出一掌,炙热之气便如巨浪荡向四周,身旁花树枝叶焦黄,簌簌飘落,群驴纵跃嘶鸣,惶恐不已。
老鸨冷冷道:“好二妹,你惯使阴招,背后偷袭,以为姐姐不知道么?”
龟公嘿嘿冷笑,道:“老姐姐,你心狠手辣,不留活口,妹子也是知道的呀!”
老鸨右掌横挥,荡起呼呼一道火光,周围一丈之内热浪滚滚,草木尽皆化为焦炭。
龟公长袖疾拂,扇开火气,反手一掌,掌心血红炙热犹如煤炭,直击老鸨小腹。
老鸨侧身闪避,笑道:“妹子,我劝你省些力气,你的乾坤烈火功只练到第一层,不是我的对手。”
龟公被老鸨的烈火掌逼得左支右顾,十分狼狈,鬓角发梢焦黄打卷,衣袖生烟,兀自咬牙支撑。
龟公道:“你先前受了我一掌,真元未复,过不了多久便会气竭力衰,看你狂妄到几时?”
老鸨被她识破底细,心中惶急,一声暴喝,杀机纵横,双掌烈焰翻腾,一跃而起,猛力下击,将龟公周身罩在掌力之下。
龟公只觉头顶炙热难当,头晕脑胀,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
她情急之下着地翻滚,叫道:“师妹、师弟们,快来救我,大姐陷害咱们,要将咱们当作黑驴卖了,她将我打死,你们这辈子永远做不成人了!”
那些师妹、师弟早已变作黑驴,此时神智微微清醒,渐渐适应四只蹄子走路,听得龟公呼叫,蹄声得得,纷纷从花园中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