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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如去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初雪,北风,竹枝斜摇。

这一夜过得辛苦,八苦寺中无人入眠,便是风月都探着头缩身在引灯方丈榻下。

方丈病了。

古稀高龄,远行月余,归得八苦寺不久便被北风吹倒了,本以为三五日便能好,哪想却是越来越重。这一病就病了半月之久,而今已是连扶着人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原本只是身体乏力,三天前不知怎么的,突然发起了烧,白日尚且好些,入了夜便要烧起来,大夫几番嘱咐,喝了这剂药便要看天意,若是过得了今晚,明儿天亮前退了烧,这病就算送走了,若不然……

“师父,我害怕。”富贵靠在榻旁,背对着昏睡的引灯大师,不忍扭头去看。

“不过生死,你不该怕。”七盲端坐在桌几前抄着经,字体俊秀,笔法沉稳,一如往常。

“……往昔由无智慧力,所造极恶五无间,诵此普贤大愿王,一念速疾皆消灭……”一时捧着木鱼,低声诵念经文,念了太久连额头都浮了汗。

“你们人真是太脆弱了。”精怪不宜近病者,非关只得远坐在门口,细长的眉眼看着引灯大师,低声吟唱了起来。音色美妙,高低婉转,虽是不知唱的什么,却是听得人心中畅然,就连昏睡中的引灯大师都安稳了许多。

秋子则伏倒在引灯大师榻旁,似睡非睡,一双小手扯着被角,难得安静。

“哎……”富贵连声叹气,时而抚拭引灯大师额头,时而扯动被褥,便是一双脚也是左右地动,怎么都放不安稳。

“富贵!”七盲厉声看来。

“师父?”富贵被吓了一跳。

“罚你今夜抄写普贤行愿品三遍。”七盲声色愈厉。

“为什么啊,师父?”富贵诧异,自己何曾做错什么?

“抄不完明日逐你下山。”七盲并未解答,只是一字一顿地说了这九个字。

富贵登时白了脸,师父时常责罚自己,有真罚,有假吓,可却是第一次以逐他下山为令,可见自己此次所犯的错乃是大错。来不及细想,起身直奔僧舍而去,头顶星辰,脚踏积雪,心中却是一团乱麻。

这一夜过得艰难,丑时刚到,引灯大师便烧得说起了胡话,恰逢富贵抄得了经往此处来,一进门便听得引灯大师口中呢喃不断,“二斤、来只二斤重的……无足二足,四足多足,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非有想,非无想……七盲大师……佛祖……太亮了……”

一番胡话说得人心上发毛,怎么也叫不醒,只得拿纱布滚了酒浑身地擦,盼着多少能降些温度,折腾了好一阵子,又灌了药,烧虽然未退,人好歹是重又睡着了,待得起了鼾声,众人这颗吊了许久的心才算回了原位。

“师父……抄完了。”富贵举着经书低声道。

“嗯,好。”七盲点了点头,坐在桌旁闭目养神。

一时诵了半夜的经,又让引灯大师这一番吓,这会儿已是起了困意,也伏倒在榻旁睡了过去,非关不知何时已然离去。

夜黑如墨,一灯如豆。

常言子夜黑漆,殊不知,黎明之前,子夜之后,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看不透的层纱叠帐,看不透的窒息厚重。

“师父,方才方丈说的是什么菜来二斤?”见得引灯大师体温渐低,富贵不由放松下来。

“你需得问什么菜是论只买的,你可曾听人说过一只白菜,一只番薯的?自然是一只鸡一只鸭,或者……一只龟?”七盲抿了口茶,扫眼看向趴在榻下的风月。

风月探着的头一梗,“啪”地就缩了回去,只留下金丝格纹的龟壳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富贵忍不住偷笑,转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凑到桌前问道:“师父,方才方丈还喊你做大师呢……”

“烧糊涂的人,喊什么都不稀奇。”七盲放下杯道。

“师父,你为什么罚我抄经啊……”富贵的问话没说完,就听得引灯大师虚弱的声音,“水……”

富贵慌忙端着水过去,引灯大师满头大汗,嘴唇干裂,连饮了三杯茶才算又睡了去。

果真应了大夫的话,只要天亮时烧退了,这病便可去了。

不过三五日,引灯大师饮食渐增,不足七日,已是渐渐有了气力,气色也好了起来。不过十几日,已可往大殿行早课了,只是身体还多有虚弱,不能常坐罢了。

2

大雪如棉,北风似刃。

昨夜一场大雪,今早一阵大风,院内的雪悉数被刮到了角落里,倒是省了扫雪的力气。

富贵不免高兴,又逢引灯大师日渐恢复,今日已是准备开坛讲经。

“师父,今儿这么高兴,我们中午炸油豆腐吃吧。”富贵冲进僧舍道。

“为何高兴?”七盲正在廊上烧炭。

“方丈病好利索了啊!”富贵靠近炉旁烤手。

“富贵。”七盲的声音清冷,叫得富贵心上一抖。

“罚你佛前大礼一百零八个,行不满便收拾东西下山去吧。”七盲的话更冷。

“师父,你为何几次三番地罚我?我有何罪过?”富贵莫名,只觉一头冷水浇下来,连三魂七魄都给冰住了。

“行罢了礼,往佛塔前寻我。”七盲提着烧好的炭回了屋,一堆灰渣仍自炙热。

富贵的大礼一行便行了一个时辰,三拜一叩,一叩一起身,一起身一诵念,如此一百零八次,行罢时已是腰膝皆疼,腹中空空。

富贵满心懊恼,连脚步都疾了许多,近乎小跑般往后院行去,到得佛塔前却是慢了步子。

七盲一人,塔前合十默立,背影高瘦,肩颈平直,周身的寂静,连北风都停了呼啸,远远看去,恍若出尘行者,又如入世的老人。

“师父……”富贵缓步靠前,低声唤道。

“你仍是不知我为何罚你?”七盲并未回头,仍自合十面向佛塔,塔中是历代的僧者尸骸,是八苦寺中过往的红尘方外。

富贵无语,他的确不知。

“众生有生便有死,天命使然,你早已知道,不该因生死之人是近者而不舍挽留,明白吗?”七盲对佛塔微微行礼道。

“世间事福祸各半,天意如此,你也是知道的,不该因祸去福至而心生区别。无事时便知晓修行,事生己身却又起了俗心,你岂不是白对了我佛二十年?”七盲一番话说完,已是在塔林中绕了一圈。

富贵立在原地,口微张,脸通红。

3

秋子自到了八苦寺便每日躲在房里,甚少往大殿去,初时还惧着非关是妖,而今日子久了,就只惧着七盲一人了。

每到晚课时分,他便要站在殿前看上一阵子佛祖,自从知道方丈给父亲的寺里发了信,他便改做了看向山门。晚饭之后,无论天儿多冷,都要去寺门前晃上几圈。

这一晃就晃了十几天,却总是失望而归。

“方丈……”秋子跟在引灯大师身后低声叫着。

自从引灯大师生病以来,秋子便时常往方丈禅房跑,虽仍是不常说话,却是比往日亲近了不少。人总是这样,无事不知情珍,便是孩子,也是如此。

“怎么了,孩子?”方丈招呼着秋子过去。

“俺爹……”秋子看着门口,咬着嘴唇嗫喏了半天才说了两个字。

“路远,天寒,别急,再等等。”引灯大师替秋子紧了紧衣襟,满目慈爱。

“他会来吗?”秋子吸了吸鼻涕,眼圈泛红。

“那就要等了……”引灯大师很想点头,却还是摇头看向了门外,他不敢保证。

“要是等不来呢?”秋子不甘心,眼里尽是渴望,渴望着引灯大师能告诉他,他爹一定会来的。

可引灯大师还未说话,七盲的声音已传了来,清冷得如脚下的雪,却又坚硬得如房顶的瓦。

“等不来就不等,等得来就等,你就是问上十遍百遍,你也还是要等,又何苦要问?”七盲站在殿前,北风凛冽,衣袂飘飘,他总是穿得很薄,似乎从不怕冷。

“去吧,秋子,找你富贵哥学字去吧。”引灯大师打发了秋子,才向着七盲长叹道,“他还是个孩子……”

“这世间可不会因他是个孩子就对他另眼相看……”七盲的话有些沉重。

“是。”引灯大师凝视着微微暗去的天,眼角的褶皱因着这场病,又增了几分,好在白眉入鬓,神采依旧。

“我初见你时,你也说过类似的话。”引灯大师眼望斜阳。

“是吗?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难为你记得。”七盲嘴角一抹笑,摇了摇头。

“那时候我还是个沙弥,连经文都解不清明。你从门外进来的第一天,四方禅师被你惊得掉了木鱼,我就知道,你定与他人不同。后来你在禅房里一睡就是三天,醒了便喝得大醉,尽说些稀里糊涂的醉话,指天骂天,指地骂地。从那时起,我就怕你,像秋子一样……”引灯大师陷入了回忆。

“你都几十岁的人了,当真是好记性,也对,你小时候就这样,虽然解不出来经文,却是背得烂熟,可惜……”七盲忍不住笑,却被引灯大师接过了话头,“可惜问十句倒有九句说不清白的,然后你就对我说……”引灯大师深吸口气,看向夕阳的眼转向七盲。

“少年郎,这世间的人可不是会念个经就能成佛的,这世间的佛也不会因着你经念得好就高看你一眼的!”七盲悠悠然接了下去,眼神慈爱,声音温柔,似乎对面这人,并非那须眉如银的老者,只是位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

引灯大师连连点头,“你什么都不曾忘过。”转而又长叹一声,“太苦了……”

七盲刹那便黯了神色,转身往僧舍去了,长袍随风,背坚影直。

这一日的晚课,只余一时和富贵二人修习。

4

月笼寒纱,枯叶迎风。

七盲兀自坐在长廊上的炭炉旁,纵是炉火殷红,却也是抵不住北风硬冷。

“师父,你怎么不回屋啊,不冷吗?”富贵裹着冬衣靠近火炉。

“回,冷。”七盲捡出烧好的炭,装在炭箱里挑着进了屋。

“师父,你今儿怎么没去做晚课啊?”富贵跟在后头问。

“没空。”七盲应声。

“哎?离着腊八还有日子呢,这会儿有什么忙的?”富贵不解。

“忙着回忆。”七盲鼻间轻哼一声。

“师父,你回忆多吗?”富贵歪着头,想起了许多人,转瞬又模糊了样貌。

七盲点了点头,没应声。

“脑子好真好啊……我连早上吃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富贵抿了抿嘴,不免有些羡慕。

七盲抓了把香屑扔进炭炉,屡屡淡香,舒人心肺。

“师父,回忆多好吗?”富贵有些担心,七盲这一年多时常这样,不动也不说,却又和平日里参禅的不说不动不大一样。瞧得久了,富贵越发觉得,这种时候的七盲就像浸在沼泽里的人,为了沉得慢一些,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被束缚住的样子,可他被什么束缚住了呢?

然而陷入沼泽里的人,无论动是不动,都是逃不脱沉溺的结局的。

七盲又摇了摇头,转眼看向墙边桌几上的瓷瓶,一个青花瓷的胆瓶,瓶身上是缠枝莲的纹路,瓶中不知何时被富贵插了根鸡毛掸子。那瓶上的墙上早年原本有一幅画的,这画一挂就是二十几年,却在前几年给摘了去,而今只留下一片印子,黑印空白,很是突兀。

“师父,回忆有什么用?”富贵忍不住问,他知道七盲有许多的故事,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问。

“回忆?呵……”七盲忍不住笑了一声,却是没了言语。

就在富贵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时,七盲却又开了口,“回忆可以让你看清旁人的脸,认清自己的丑,感怀过往的人,还能让你浸死在不知名的伤里。回忆这种东西,一伤百痛,一痛钻心。”七盲微微摇头。

“所以,人不该时常陷入回忆。修佛之人,淡泊方能长久,对吗,师父?”富贵凝思。

七盲摇了摇头,悄声说了句,“痛觉……是会上瘾的……”

然而说完这句话,七盲突然就笑了,他从不怕心瘾这种东西,他的心是通明的,也是无底的。任谁活了二百余年,都会有一颗玲珑剔透心的。

但见七盲眼中瞬时一片释怀,招呼富贵道:“而像我这种脑子好的人,通常还有着别的好处。”

“什么好处?”富贵凑上前来。

七盲嘴角上挑,小声如诵经般吟唱着道:“记忆力好的人,大都小心眼儿,你说忘了早上吃了什么是吧?我告诉你,你早上吃的豆腐丸子,而且你早上还少给了我两个丸子,想起来了吗?罚你明日清晨洒扫,后院的叶子什么时候净了,什么时候许你用早饭!”

听得七盲的话,富贵的脸都变了色,他早上嘴馋,盛饭的时候从七盲的菜碟里偷了两个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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