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有缘人,恰逢月圆之时心念所想,便会走到一府邸门前,高墙大院,红灯墨门,其上悬三字牌匾:雲丹府。
有缘人不同,所见府主竟也不同,有人所见为博学老者,有人所见为青年才俊,亦有人所见是位娇俏娘子。无论所见府主是为何人,你寻何物,那府主便给了你何物,只一样,若想留下此物,需另拿一物来换。
北风凛冽,天地玉肃,烟霞惨淡,几近晚冻,有诗为证:
零落枯叶风飘荡,
莫了清香只余黄。
干荷褪尽人间色,
一场空寂一场霜。
时值严冬,曙光微露,路上行人寥寥,十分冷清,此时廖氏医馆大门却被人拍得山响,打杂的学徒忙停下手中活计,急急忙忙上前开门。
门方打开一条缝,兀的跌跌撞撞冲入一男童,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虽一身粗布衣裳,却生得机灵可爱,许是跑得急了,气喘吁吁道:“先生、先生,快去救救我弟弟罢!”话未及说完,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学徒忙道:“哎、你别急着哭,我这就去寻师父来,莫把正事耽搁了。”二人正说着,自后院闻声赶来一清瘦男子,貌不出众,衣着平常,却是有几分仙风道骨。
此人名为廖仁济,廖氏医馆乃是其祖上传下来的衣钵。这廖仁济先前本是个贪财贪利之人,后遭遇变故为雲丹府所救,竟改了心性,秉承医者仁心仁术,广济贫苦,医治伤患无数,声名大噪,广为传颂。①
学徒见廖仁济来了,忙道:“小弟弟,这便是我师父,他可是远近闻名的神医,有何疑难杂症到了他手上都是小事一桩。”那男童闻言向着廖仁济“扑通”一声跪下哭道:“求先生救救我弟弟罢!”
廖仁济弯下身来扶起小童轻声道:“莫急,起来好好说话”,又为小童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随意没了傲骨。在下廖仁济,病患眼下所在何处?”
小童道:“廖先生,我乃城外杜家村人氏,乳名双福,有一同胞弟弟唤作双全,昨夜里不知为何高烧不退、神志不清,一直哭闹个不停,村里的郎中也诊不出个所以然。因曾听闻有人提及先生名号,我便斗胆前来请先生过去看看。”言罢自怀中掏出一小布包,其中包着两个长命锁,分别刻着“双福”、“双全”。
双福将长命锁递与廖仁济,讪讪道:“我兄弟二人自小相依为命,家中贫寒,只有这两个长命锁还拿得出手,还望先生不要嫌弃……若是不够先生诊金,我来给医馆做些杂活抵账可好?”
廖仁济蹙眉道:“这长命锁你且收回去,救人要紧。苏木,速取了药箱来,双福引路,万不可耽误。”那唤作苏木的学徒忙取了药箱,三人向城外赶去。
杜家村位于城外西南,依山而建,约有数十户人家,因多为杜姓族人而得名。双福引着二人来到一处破旧房子,门口守着一妇人,见到三人长吁一口气道:“双福,你可算回来了,双全烧得厉害,方才直说肚子疼,我喂了几口米粥才好些,现下已经睡了。”
双福闻言忙道:“秋婶,多亏有您帮衬着,不然这些年都不知能不能度过来……”
秋婶摆手道:“你兄弟俩不容易,婶子能帮一把也是应该的。这两位可是城里请来的大夫?快进去看看罢。”
几人一同进了屋子,只见床上蜷缩着一男童,身量瘦小,面色潮红,眉头紧锁似是十分痛苦。廖仁济忙上前探看,号过一回脉道:“脉象凌乱,气息不稳,高热不退,鼻鸣息重。苏木,药箱中备有存货,煮一碗柴胡桂枝汤来。”
双福引了苏木前去灶台,又自水缸中舀了些水倒入药罐中,苏木见那水混浊不堪道:“这水中泥沙甚多,如何吃得?熬药还是取些清水来罢,不然影响了药效可是得不偿失。”
双福黯然道:“前些个日子后山塌方断了山泉,村子四周水源皆是如此,再过些日子怕是连泥水都吃不上了。昨日双全倒是提回来些清水,我见他口渴得厉害便全给了他,眼下家里只剩下这些泥水。”
秋婶叹气道:“可不是,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原先山泉水吃得好好的,突然就塌了山石,截断了水源。更奇的是原本村中好些个人家也有水井,那日塌方后竟连水井也渐渐不出水的,我家那口昨日也干了,好在村头杜老七家的井倒是未见少,今早我还是去他家挑的水咧。
唉……不说这个了,我这就把水给你取了来,给双全熬药要紧。”言罢急急出了门。
廖仁济见双全烧得厉害,唤了苏木先浸湿了布给双全擦拭身子,解开衣衫,发现双全身上骨瘦如柴,只是肚子涨得如球一般,其上可见血丝交错密布。
双福惊道:“先生,我弟弟这是怎么了?昨日还不曾这般的!”廖仁济蹙眉道:“苏木,取针包来。”苏木依言递过一套银针,廖仁济取下其中一根,于脐蕊处定下,只见周围血丝竟如活了一般四散而去,针下定住的血丝不住弯曲蜷缩,挣扎一番后便僵直不动了。
廖仁济见状眉头紧锁,手上行云流水般在双全腹部施了一套八卦脐针,那些血丝渐渐淡去,只剩一些浅浅的痕迹。
苏木道:“师父,这不是血丝,而是活物?”廖仁济点头道:“是了,可惜我医术尚浅,不知如何根治,只能暂且压制住而已,料想双全并非染病,而是患了虫疫,需找到根源才是。”
转身又向双福道:“双全发病前可有何异常?可曾吃了什么?”双福想了想回道:“此前并未觉有何异常,况且我与弟弟同吃同住,怎生我并未发症?”廖仁济替双福又号过一回脉,细细看过一回道:“的确并无异样,眼下需找到虫疫源自何处,方可对症下药。”
正说着,秋婶捧着水罐急匆匆赶了回来,不及进屋便大喊道:“先生、先生!快救人啊!”廖仁济迎出去接过水罐道:“秋婶莫急,出了何事?”秋婶一脸惊慌道:“先生,村里病了好些个人,肚子鼓得老大,只嚷嚷着疼,话都说不利索的,还、还有些个人肚皮动个不停,里面像是怀了娃娃似的。”
苏木闻言跺脚道:“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么些个人都是一个症状,可不就是时疫么?这该如何是好!若控制不当,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那便是天灾人祸,后果不堪设想。”
廖仁济蹙眉道:“苏木,时疫亦是病症,医者不可自乱阵脚,先去煮了药罢。”苏木应了,捧了水罐向屋内走去,未成想被门槛绊住了脚,“哎呦”一声摔倒在地,水罐磕在地上四分五裂,手掌正压在碎片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滴在地上与清水混在一处,地上水渍中渐渐显出一团虫子,细长鲜红,正如双全肚子上显出的血丝一般。
秋婶惊道:“这、这水有问题!水里有虫!“怔了一怔又道:“先生,我想起来了,果然是这几日吃了老七家井水的人都生了怪病,原来是这水有问题!”廖仁济道:“秋婶,此水万不可再喝,劳烦您速去告知旁人。”
见秋婶出了门,又对苏木及双福道:“你二人守着双全,若有异常便再施一遍针阵。我去拜会一人,看看可有何法解此虫疫。”
言罢转身出门寻得一无人之处,取出一信函,上书“雲丹府”三字,以火石燃了,一阵青烟袅袅,前方出现一蜿蜒小路,沿路前行至一府邸门前,以门环轻叩三声。
须臾一白衣小童前来引路,几曲亭台之后,一青衫男子负手而立,向廖仁济道:“廖先生许久未见。今日前来寻雲某可是有要事?”廖仁济上前揖道:“叨扰雲先生,廖某于一处行医,遇虫疫不解,眼下已有多人染病,人命关天不敢耽搁,便前来求药。”
又将杜家村所遇细细说了,言罢取出一绢布,其中裹着一团虫体:“水中之虫便是这个,廖某学艺不精,只以八卦脐针暂且稳住,但不知如何根治才好,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雲哥接过绢布看过一回道:“廖先生客气,雲某恰有药可医此症”,命小童取过一瓷瓶:“虫疫之灾另有隐情,雲某自会处理,病患便劳烦廖先生了,先生慢走,后会有期。”言罢着小童引廖仁济出府,自己则转身进了后院。
丹娘此时正和朱雀寻了几支白梅,取下花瓣剪成细屑,掬起一捧呵气一吹,团花似雾化作雪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梅香涌动,玉碎满天。蜃龙王一旁笑道:“你二人这法子倒是有趣,这白梅作雪不输颜色,又多了几分香气。”
丹娘道:“老天不下雪,我只得自寻乐子了。说来今年也是奇怪,为何到这月份却也不下雪的,怕是来年人间要闹旱灾了。哎,龙王,你可曾问了冰雪侯,他主管天下冰封雪冻,年年都是不曾耽搁的,为何今年犯了懒,却是一场雪也不曾见到的?”
不待蜃龙王应声,只听雲哥自一旁道:“怕是事有蹊跷,你且看看这是什么虫?”丹娘回首看到雲哥手中绢布,掩口道:“你素来就是个煞风景的,我等玩得好好的,提这虫子做甚?”
雲哥道:“莫要玩笑,眼下此事要紧:城外一处村子遭了虫疫,虫卵自水源寄入体内,成虫吸血而食,已有数人患病。”遂将杜家村之事向众人说了。
丹娘闻言接过绢布,正色道:“这可是蜚虫?”雲哥点头道:“是了。古籍有载:蜚虫生于蜚牛之上,蜚牛乃上古怪兽,出而大凶,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然此兽最惧冰雪,故天帝封冰雪侯,令其于大小雪节气召唤风雪,佑天下四季分明,生灵安康。眼下冰雪侯许久未见音讯,加之蜚虫现世,怕是蜚牛伺机而动,天下若有此祸患,恐难逃瘟疫肆虐。”
蜃龙王道:“眼下需尽快寻得冰雪侯才是,蜚牛虽恶,若有冰雪侯相助则不足为惧,一切迎刃而解。冰雪侯居于云阴山,我与他颇有交情,即刻便去寻一寻踪迹。”
丹娘撇嘴道:“且不说你这一来一去耽搁多少功夫,若是未寻得蛛丝马迹岂不是白走了这一趟。”说着自水潭中取出一片冰晶放入掌中,口中默念口诀,那冰晶不断变化后竟化作人形模样。
丹娘双掌合起又向外一推,凭空舞了一个“寻”字,那冰晶小人翩跹而起,身形隐去不见。
朱雀道:“丹娘,这又是什么新鲜法子?”丹娘道:“天下水源相传于一脉,河流湖泊,冰雪云雾,有水便可知其踪迹,静待消息就是。”不多时,那冰晶小人自水潭中冒出,一圈涟漪纹理叠成三字:杜家村。
雲哥见状道:“看来冰雪侯正困于杜家村,便去走一遭罢。”言罢几人一同驾云而起,寻迹行至杜家村一村舍内:只见眼前土墙斑驳、木门零落,几间破房相连,院中一口井水隐约有咕嘟之声。
几人探身向前,那井中清澈见底,水光粼粼,雲哥叹了扣气,抬袖一挥,一切烟消云散,井中哪还有什么井水,只剩一团团蜚虫在井底沉睡:“蜚虫于此只得休眠,看来冰雪侯在此不假。”
正欲转身进入房门,一阵嘈杂由远而近,雲哥等人忙隐去身形,只见一众村民怒气冲冲闯了进来,一阵打砸后自屋里绑了一人出来。被绑之人黑瘦矮小,此时疼得哇哇大叫:“你们绑我做什么?绑我做什么?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
为首一人道:“杜老七,平日里看你就不似好人,如今胆子肥了,竟害起同村手足了?还有脸问绑你做什么?你去祠堂问族长去罢!”
杜老七急道:“你把话说清楚!我如何害人了?我好心好意用自家井水救人,怎生还成了坏人了?你们这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实在欺人太甚!”
为首那人闻言气得脸涨红,一把扯过杜老七怒道:“那水里都是虫子你不知道?
若不是村里来了大夫,怕是这一村人都被你害死了!”杜老七喊道:“你你你!你血口喷人!莫说我是一心救人,就算是水有问题,我也喝了那水怎么没事……”“把他嘴给我堵了,带到祠堂听从族长发落。”
雲哥等人见众村民走得远了,方转身进了门,屋中此时一片狼藉,众人翻翻寻寻并未有何线索,正在一筹莫展之时,朱雀道:“你们且看,这灶王像怎生有些奇怪?”众人闻言上前一看,这灶王像中之人白眉白须燎得满是焦黑,一身白衣白袍沾得点点灰屑,狭长眼,圆鼻头,此时正向着众人挤眉弄眼,急得满头大汗好不狼狈。
丹娘噗嗤一笑,伸手揭下画像,翻手一弹,覆上一股水气,画像渐渐丰盈起来,再看时,画中老者已立于众人面前,先前画作已变成寻常灶王像落在一旁。
蜃龙王上前道:“冰雪侯,怎生落得这副模样?”冰雪侯擦了一把汗道:“让各位见笑了……我启程前去太行山布雪阵时,竟遇得一处被人设了埋伏,一时山体崩塌将我压在山石之下,待醒来时,竟已被人困在这画中,若不是几人来得及时,怕是我便要交代于此了。”
又擦了把汗道:“这家的那个凡人你们可见了?是了,就是那个杜老七,心眼不坏就是蠢得要命!
那日我被困住,正遇着蜚牛化作人形,这个杜老七错把那蜚牛当了神仙,非求着给杜家村寻个水源,蜚牛那个老妖便将错就错让他把我供在灶前,说什么火烧得越旺井眼便可取之不完用之不竭,我呸!差点把我烤化了不说,还将蜚虫卵投于此处,可当真是罪大恶极!”
蜃龙王道:“眼下人间已久旱未雪,蜚牛之困唯有冰雪侯可解。”冰雪侯点头道:“是了,劳烦蜃龙王与我一同去往太行山启阵,雪阵一开,时疫便可退了。”二人言罢不敢耽误,速速向太行山去了。
再说廖仁济此时守在双全处,自一瓷瓶中取出一朱红药丸,颜色娇艳欲滴,味道却腥臭难闻,捏住双全脸颊一抬,便将药丸塞入其口中。
双全先前烧得迷迷糊糊,只觉腹痛难忍,此时嘴中腥臭一路而下,神志却清晰了几分,不多时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呜呀”一声伏在床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廖仁济待双全气息渐稳方扶其身来道:“可是好多了?”双全此时面色如常,腹部亦与常人无异,揉揉眼坐起身来:“哥哥,我这是怎么了?”双福喜极而泣道:“没事了,没事了,快谢过廖先生罢!”
廖仁济见双全已无大碍,便吩咐苏木守于此处,自己则至村中各处医治病患,待到祠堂时,见那杜老七五花大绑躺在地上,此时肚皮胀得浑圆,痛得面目狰狞,哼哼唧唧叫唤着,一旁村民咬牙切齿道:“活该他如此,害得全村不得安宁,实在是死不足惜!”
廖仁济忙走上前去欲替其医治,族长上前道:“廖先生,您是本村大恩人,我等知您菩萨心肠,可此人乃是虫疫始作俑者,实在罪大恶极,不救也罢!”廖仁济道:“医者仁心,不论贫贱富贵,只有患者医者,不可见死不救。”族长道:“此乃族中家事,便不劳烦廖先生之手了!”
双方正在僵持,只听祠堂中一人道:“杜老七实属冤枉,其广开水源,欲解干旱之灾本为善心,却为奸邪所用,以善行做恶事。尔等不问青红皂白,将一己愤恨泄于无辜之人,实乃以恶行做恶事。若如此善恶不分,神仙难祐。”
众人闻言寻了又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知谁喊了一句:“神仙显灵”,众人忙跪倒在地应道:“神仙莫怪,我等愚笨,错怪杜老七了。”只听那人又道:“廖先生,速给杜老七服了药罢。”
廖仁济忙上前给杜老七喂服了丹药,一阵风起,一道青色身影闪过,待众人回首看去,门外纷纷扬扬落起大雪,远处又听一女子高声道:“善非善,恶非恶,以善看善未必善,以恶制恶未必恶,一念成佛,一念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