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三五天没有露过面了,但是在乔瑾初心里,乌云已经压在头上三年零五个月。在三年零五个月之前,她曾有一个完整的家,时至现在,她什么也没有。
“宝贝?怎么又蹲在门口啦?”董云月一出电梯门,就又看到隔壁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蹲在屋门旁,不禁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头:“他们又吵架了呀?”
乔瑾初微微的点了点头,抬眼看向面前的这个邻家姐姐。姐姐的皮肤细嫩白皙,眼睛大大,鼻尖点点,脸上稍微化了几分淡淡的妆,乌黑顺滑的短发披在肩上,眯起眼睛笑时,仿佛是一道光,将她心里乌黑的云层都刺透了几分。
这个姐姐是好的,如花一般的,她的眼里常常含着永不磨灭的希望,笔下画出的万水千山都是人间最美的风景。而想起自己……乔瑾初微微的回头看了一眼某扇紧闭的门,门里是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那里,是她难以逃离的地狱。
她也想像董云月一般过自己的生活,她想成为这样的人,但只能想而已。
“姐姐,我没有家……”乔瑾初的声音轻柔,像一团飘忽的柳絮。
而董云月听着小女孩轻如呓语般的话,只觉得心里微微一颤,几分酸涩涌上心头。
她是两年前来到这里的,作为一个自由画家,她本来是一直山前水后,四海为家,走过很多的路,去过很多的地方,却从未在哪里驻足,直到来到这里。
这里是文济市,位于北省的中间地带,本来这样一个偏远生僻的地方,是不值得她停留很久的,但这座城市偏偏有种奇怪的味道,那种味道不再五感之中,而是一种直击灵魂的冲动,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驱使她留下来,她爱这个地方,胜过爱漫漫长路,诗和远方。
于是她在这里租了个房子,在这个叫边城小筑的小区,这里位于文济市边缘,保留了一份城市人间的繁华,却又不失山野星灵的秀气,周边的风景优美,生机盎然,其四季变化皆有韵味,让人一旦沉湎其中,就流连忘返。
所以她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多,直到现在。
在她隔壁住了一家三口,应该是重组的家庭,因为那男主人姓刘,而这小姑娘,却分明姓乔。对于这家人,她并不非常熟悉,只是刚刚搬来时打过几面招呼,印象里这家人都是很不错的人,男的热情上进,女的温柔贤惠,孩子聪明懂事,一家人和和睦睦,幸福快乐,以至于她曾一向把这家人的状态当做自己未来生活的标杆。
直到有一次,她在门前遇到了这个躲在那里悄悄哭泣的女孩,在她稚嫩的脸上有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那天她才知道,眼睛也许能看到事实,但看不到所有。
许是太久以来总是孤独太多,她很愿意有时间的时候陪这个孩子说说话,从乔瑾初的口中她得知,三年多前乔瑾初的父亲就已经死了,母亲改嫁给了这个叫做刘学庆的男人,两个人的关系一开始还好,对她也好,像个正常的一家三口一般。
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几个月,两个人就开始不断的出现矛盾,吵架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其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乔瑾初的存在,刘学庆讨厌这个妻子带过来的已经十多岁的孩子。
初开始时,母亲还会替她执言几句,但终究是寄人篱下,理亏词穷,所以争辩往往以失败告终。每一次的争辩都会让这个本就生拼硬凑起来的家庭更为分裂,长此以往下去,母亲也开始变得讨厌她,认为是她毁了自己的生活,这个庸俗而势利的女人,变得暴躁而蛮横。
两年来,董云月经常能在门前遇到这个被世界遗弃的灵魂,而最让她忧心的莫过于:这件事情发生的越来越频繁了。
“来,到我家里坐会吧。”看着蹲在墙边瑟缩一团的女孩,董云月叹了口气,抓住乔瑾初纤细的手臂,想把她拉起来,被握住的一瞬间,乔瑾初的手触电般的往回收了一下,没能成功,然后顺从的站了起来。
董云月好看的眉头微微的皱了皱,忽而快速的撸起了乔瑾初的袖子,一条条暗红色的伤口映入眼帘,那伤口长五六厘米,宽不到一厘米,像是被抽打而致的,毫无规律的三四条,在白皙的皮肤上狰狞的排布着。
“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看着乔瑾初手臂上的伤口,董云月只觉得心里有一团愤怒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是那个姓刘的打的?”
见乔瑾初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迅速的转身,走到一个房门前,抬起手来便准备敲门,却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轻轻地放下了。
并非是她胆小怯懦,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恐怕并不理智,姑且不说她以什么样的立场去主持这份公道,会不会被人冷眼相对,就算是刘学庆态度诚恳,不断保证,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
等到乔瑾初回到家里,屋门一关,依旧是他刘学庆的天下。甚至于可能会因为她的介入,而使刘学庆的恶行变本加厉。
记得几年前便因此发生过一件惨案,那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城市小区里,一对与刘学庆和丛玉凤类似的夫妇,他们同样有着一个不甚如意的孩子,那个孩子每天受到非人的虐待,直到有一天鼓起勇气逃离了那里,四处乞讨为生。
好心的人们把他交给警察,好心的警察把他送回家里,并对他的父母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他们表面上连连称是,心里面却愤愤不已,这份怒火无处安放,最后只能发泄在可怜的孩子身上,这使得那个孩子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当他再次鼓起勇气逃离那里时,历史便再次重演,如此反复三次,那对夫妇终于不能再忍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小动作,将他抛尸到湍急的河水中。
所以董云月考虑良久后,还是只能发出一声无用的叹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单线思考的,无数错综复杂的线面交织成五颜六色的世界,这个框架内的每一个零件的缺失都可能导致世界的崩塌,所以她选择沉默,她只能沉默。
“来,先进屋吧,我给你涂点药。”董云月转身打开自己的房门,把乔瑾初拉了进去。冷清的楼道里关门的声音不重,但是清晰异常。
董云月的家里一切都收拾的井井有条,并没有传言中搞艺术的人所专有的那种杂乱风。她把乔瑾初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从茶几下面的格子柜里拎出一个小巧的医疗箱。乔瑾初小小的一只坐在那里,像是被大海包围起来的一叶孤舟。
沾了药水的棉球在伤口上轻轻地擦拭着,董云月不时地抬眼看一眼乔瑾初,看到她表情微微抽动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就更轻柔些,像是在雕琢一件价值连城的无上珍品。
而乔瑾初却一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默默的看着不远处的一块画板,上面是一幅画了一半的海岸风景,整幅画的每个地方都井然有序,唯一奇怪的是在画布的上方悬挂着三个太阳。那太阳庞大,炙热,浩荡,照亮了整幅画卷,似乎真的能给人带来无上的温暖。
“姐姐……”乔瑾初轻轻出声,此时董云月已经上完了药,正在为她细致的包扎,听到她的声音,抬头看了看,灵动鲜活的眼睛正对上一潭死水:“怎么啦?”
乔瑾初微微的抿了抿嘴唇,转头看向那幅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太阳呢。”
“这个啊,”董云月明快的笑了笑,嘴角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因为画这幅画的时候我在海边看了一天,从日出到日落,我觉得太阳不应该在左边或者右边。”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像是一只来自天堂的精灵:“它应该在每个地方。”
在……每个地方?乔瑾初有些不解的望着她,望着这个永远活在光里的姑娘,她们之间只隔着一米不到的距离,但乔瑾初却分明感觉像是天堂与地狱之间,隔了一整个人间。
看到乔瑾初木然的样子,董云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然后嬉笑着坐到她旁边:“要振作起来啊,都会过去的。”她简单的话语里似乎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乔瑾初睫毛微微的动了动。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也有很多不顺心的事情。”董云月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两盒饮料,把其中一盒塞到乔瑾初手里,然后自己抱着一盒坐了下来:“有的时候真的就感觉万念俱灰,好像一点活下去的动力都没有。”
说起回忆时,这个姑娘的眼睛里神采不减,但是似乎隐隐约约多了几分忧伤。
“那个时候我就会告诉自己。”董云月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声音变得大了一点,在她独有的甜美之余多了一种坚韧不拔的力量感:“董云月!这个世界已经这么欺负你了,你怎么忍心不对自己好一点。”
董云月一字一顿的说着,嘴角微微的翘起一个俊俏的弧度,乔瑾初侧头看向她,原来真正的天使就是无论自己身在何处,别人看到她时,她永远闪闪发光。
“咚咚咚……”不知过了多久,董云月还在和乔瑾初讲着她的故事,这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姑娘,她曾带着光,照亮过有些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而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乔瑾初心中突兀的颤抖了一下。
“谁啊?”董云月大声地问了一句,然后起身往门口走去。乔瑾初起身,但没有走动,只是转头看了看窗外,窗外天光渐暗,暮色四合,她知道,夜,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