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家一天到处瞎跑,给我滚回家去!”
走廊旁的屋门外,老旧的声控灯闪闪灭灭,似乎不禁一时半会就耗尽了能量,又在门外女人的呵斥声中不情不愿的亮起。
丛玉凤看着乔瑾初低着头磨磨唧唧的从董云月家里出来,脸上的火气不禁更大了几分:“都几点了?天都黑了,还要我来找你?”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敞怀米色冰丝麻衬衫,内里是一件偏紧实的浅粉花纹背心,头发在脑后简单的挽起一个结,看起来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
乔瑾初默不作声的挪动着步子,虽然丛玉凤变得暴躁蛮横,但她终究是乔瑾初的妈妈。乔瑾初知道,她心里依然保留着对自己的那一份原始的爱,只是在环境的逼迫下,这份爱变了形状,变了味道,但终究还是存在。
董云月并没有第一时间关上房门,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槛上,看着乔瑾初一步步走向那个她早该死去的家。
刚才一听到敲门的时候,她就知道外面来的人是谁,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那个脸色沉郁的中年妇女只是对她点头笑了笑,那笑,比起哭来,尚且难看许多。
她和丛玉凤并不算熟识,但也不算是很陌生。最起码她知道这个女人的苦衷,因为在几个月前她们曾有过一次还算深刻的交谈,她认为如果丛玉凤真的还在乎乔瑾初的话,那她就不应该带她融入到这样一个新的家庭,这是个自私的选择。
但丛玉凤只是深深的瞥了她一眼,这个一向看起来强势霸道的女人那次在低着头说话:“我养不活她。”她的语气平静却掩饰不住微微抽动的嘴角。
于是董云月知道,丛玉凤不是为了自己,她只是没得选。
在乔瑾初刚两三岁的时候,丛玉凤就得了一种怪病,那病来的离奇,医院给不出任何明确的诊断,但她的力气却越来越小,稍微费点力气就会气喘吁吁。所以从乔瑾初稍微大一点后她就没再抱过她了,她已经抱不动了,那样子就好像……她比别人早衰老了五十年。
这种症状不止表现在身体上,精神上也是一样,深度的思考会给她带来巨大的疲惫,甚至几欲昏迷。
“我但凡有一丁点的办法,”她抿着嘴唇,脸上的肌肉僵硬着,黯淡的眼神里是久远的豪情:“我也不至于像个寄生虫一样的活着。”
“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他一直如此,但好在我还能在这求来几分薄面,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我得坚持才去,我要等我的孩子长大。”
丛玉凤说这话时就站在董云月的面前,她还是一身干净利落的衣服,没有怎么经过保养的皮肤却也不显老态,看起来似乎比董云月大不了几岁的样子。
但在董云月的眼中,这个一直外强中干的女人,这个伪装了十来年的演员,在她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似乎骤然间老态龙钟,白发满头。
“唉……”董云月轻叹一声,收回散碎的思绪,目光重新凝练到眼前那对母女的背影上,然后轻轻的摇了摇头,转身关门,门框碰撞的声音像猝然压紧的弹簧,清脆而短暂。丛玉凤似是而非的往回看了一眼,而后眼睑一垂,了无痕迹……
回到那个勉强能被称为家的地方,屋子里空无一人,乔瑾初摸着黑走进去,丛玉凤在后面打开灯。
“桌子上有饭,自己吃。”丛玉凤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然后自顾自的回到了房间。
按照平时的规律,这个时候刘学庆应该回来了的,今天既然例外的话,多半是又和狐朋狗友们喝酒去了。
乔瑾初悄无声息的在桌前扒着饭,碗筷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赏心悦目,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时候动静。
丛玉凤房间的门并没有关严,窄窄的门缝里露出她的一双眼睛,她看着女孩瘦弱的背影,她知道她端着碗的那条胳膊上有几条可怖的伤痕,这个女孩安静的如同夏天,只偶尔会有一点吸鼻子的声音,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
乔瑾初对身后那双窥视自己的眼睛一无所知。
她只是顺其自然的吃饭,这毫无欢愉可言,只是因为这样能让她活着。
她很快的吃完一碗饭,然后自觉地把碗洗掉,再之后悄悄的溜回房间。她的房间东西很多,好些闲置的杂物,一箱箱一袋袋的,随即堆放在各个角落。
这不是一个堆放了杂物的房间,这是一个放了张床的仓库。
没有粉色的可爱墙纸,没有床头的布偶小熊,对于乔瑾初来说,除了一张冰冷的床以外,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乔瑾初把自己扔到床上,默默地缩成一团,今晚的天似乎极冷,那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直奔向脑海中去。
神情恍惚间,她似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是因为客厅中的争吵声,这声音她是极其熟悉的,基本上每次刘学庆去喝过酒回来都会上演一次。
刘学庆不爱喝酒,但常常喝酒,如果说他在不喝酒时是个阴险的小人的话,那喝过酒后的他就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只是这次似乎与平时不同,因为除了刘学庆和丛玉凤的声音外,她还听到了旁人的声音。
那些人的声音就像是无孔不入的虫子,带着阴沟里的腐烂味道,不停的在她耳朵里游荡,她知道此刻最好的做法就是装作浑然不知,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到外面的风波平静。也许只要一会,也许要直到明天。
她走到巴掌大的小窗旁向外看了看,外面漆黑一片,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她没法知道时间,在这个暗黑的牢笼里,时间的概念显得尤为奢侈。
她静静的靠在墙边,外面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的更清晰了些。有人在敲着桌子,有人摔了个杯子,有人在推推搡搡。
也许以往这些都与她无关,但这次不同,她并没有从那些声音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但她觉得自己有出去的必要,所以她起身往门口走去。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所有的争吵都戛然而止,这个屋子里有四双共八只眼睛望向了她。
“老刘,你说的就是她吧?不错啊……”最先说话的那双眼睛在这四双眼睛里尤为炙热,它的主人是一个看起来年近半百的四方大脸的男人,带了副方框眼镜,染的乌黑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毛孔密集的脸上泛着酒醉后的红光。
他是全场唯一一个坐在沙发上的人。
刘学庆似乎惊讶了一下,酒精的麻痹让他呆滞了零点五秒,然后一脸讨好的看向那个男人:“那是自然,特意给王老板准备的。”他似乎喝了不少,一弯腰的时候脚底下晃了两晃。
王老板神态迷离的点了点头,嘴唇不由自主的蠕动了几下,而后慢慢开了口:“老刘啊,你真是有心了。”
乔瑾初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种不安的迷茫让她抬头望了望丛玉凤的方向。丛玉凤看向她的眼神中破天荒的出现了一抹温柔,这使她心头一震,她知道,这次在劫难逃。
“刘学庆,”丛玉凤这次没有嘶喊,她深深的看着那个朝夕相处了几年的男人,一字一顿的说着:“她才十三岁。”
刘学庆看着她,眼睛微微的眯了眯:“跟着王老板她不吃亏,多少姑娘想都想不着呢。丛玉凤,你得懂点事,啊。”
王老板听着两人的对话,老神在在的喝了口水,脸上的醉意似乎减轻了不少,他缓缓的看着丛玉凤,眼神里多了几分讥笑:“弟妹啊,别这么大的火气嘛。”
“我们这走的是正规的收养手续,你就算去告也告不赢的。”
感知到他话里满满的威胁,丛玉凤不禁暗暗咬了咬牙,她毫不怀疑对方所说的真实性,这个世界终究是有钱人说了算,那百分之十的人总能轻而易举的掌握剩下百分之九十人的命运,这一仗,她没法赢。
“小初,你走。”丛玉凤的声音生硬,她看着乔瑾初,乔瑾初也在看着她,这个默不作声的女孩其实一直都明白一切,哪怕丛玉凤什么都没有说过。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房间里似乎又被人按下了静音键,乔瑾初小心的移动了一步,一种剧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他自诩自己跑的还算够快,凭那两个醉鬼根本拦不住她,她真正害怕的,是房间里的第四个人——那个一直站在王老板身后的中年男人。
这个人从她出现以来从没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机械的站在那里,这就足够说明这个人的身份之危险。
但是有的时候,选择只在一瞬间,当她看到丛玉凤身体微微前倾的时候,终究还是一个箭步窜了出去,直向门口跑去。
“虎子!”如同闪电一般,在王老板话音未落的时候,那个低垂眼睑的中年人已经飞射而出,大手一挥,直抓向乔瑾初。
“你敢!”一声尖锐的叫声让那个中年人停下了脚步,因为丛玉凤手里正持着一把菜刀,架在王老板的脖子上。
感受到刀锋的威胁,王老板脖子上的汗毛不由自主的竖立起来,丛玉凤的手轻轻抖着,刀锋刮的王老板有些生疼。
王老板试着挪了挪脖子,那把刀却逼的更紧了些:“我第一次被人用刀架着脖子。”他的声音阴冷可怖,似乎酒已经醒了一大半:“丛玉凤女士,你做出了一个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我本来就没多少日子好活,没关系。”丛玉凤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却平稳有力,其实她此刻的状态很是槽糕,这一瞬间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那小姑娘已经走了,你把刀放下。”那个中年男人第一次发声,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像沙粒划过毛玻璃的声音。
“我……”就在丛玉凤开口准备说话的时候,一声快速的破空声传来,她只顾得略一转头,就已被一张椅子打倒在地,视野变的模糊不清,她恍惚只能看到刘学庆拎着椅子的身影,手中的菜刀掉落一旁,王老板起身捡起菜刀,在她身上狠狠的踢了两脚。
“去追!”不用王老板吩咐,那个中年男人已经向外跑去,丛玉凤费力的抬头想要阻止,被王老板又一脚踢在头上,眼前的世界便彻底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