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滂沱,一行人摩肩接踵地在巷中挪动,他们皆是神色凝重,紧紧簇拥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少年粘了泥的乌发垂在额角,雨不断冲刷着他苍白的脸,泥水顺着下巴滴落,模样甚是狼狈。
少年任由一位家仆牵着自己,漠然地看着前方不见尽头的黑暗。
这些人告诉他,从今往后,他叫孟玄慈。
他只能是孟玄慈。
孟家小少爷外出游玩,同丫头闹了脾气,偷偷溜走,再找到时,尚带稚气的脸却已经冷透,身上的玉佩金镯都被劫了去。
人人都知,孟夫人最是疼爱这个体弱的小儿子,若是发现此事,同行的家仆怕是都脱不了干系。
其中有一名柳家的年轻人,因颇受小少爷喜爱,这次也与他们同行。他是在场唯一通仙法之人,事出之后,他买通了一对夫妇,把那家里的二子领了回来。
那男孩身型同孟家少爷相似,年纪却长了三岁有余,面黄肌瘦,甚至长到十三四岁,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他爹姓崔,他娘就整天喊自己催命鬼儿,高兴了喊,不高兴更骂。
有一次店里生意忙得紧,他身子弱,什么都帮不上,就坐在角落里看借来的书,期间咳嗽了两声,他娘路过瞅见他低头咳了一通,拽过他手里的破书就抡了过去。
“一天到晚就会看些没用的,啥都不做有什么脸让我们养着,咳死你倒干净了!看这书做什么啊,你还想成仙?!赶紧飞升去吧我们供不起你这尊瘟神!”
他也不恼,因为早已习惯了家人的谩骂。
他爹娘是生意人,不能带来利益,那么就是没用的废物,是催命鬼儿。
这次,他应该卖了不少钱吧?
小催命鬼儿,现在已经是孟家小少爷孟玄慈。他看到水洼里自己模糊而陌生的脸,突然有点想笑。
修士的道法成了欺骗的帮凶,家仆的忠诚都喂了狗。
“少爷,上车吧。”
他扶着仆人的手,稳稳地坐进了马车。
一路上,丫鬟耐心地同他说了小少爷曾经的习惯,性格,以及府里的种种规律。他静默地听着,眼神有些空洞。
“少爷……您可记着了?”小丫鬟柔声询问,却不敢正视男孩一眼。
他顶着她无比熟悉的脸,神情陌生而诡谲,脑海里又浮现少爷死后僵硬的容颜,让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穗儿,放心,我记着了。”他偏头冲她展颜一笑,竟真有几分平日里少爷顽皮的味道。小丫鬟看着她的“少爷”,眼眶早已湿润了。
马车稳稳地停下,穗儿为他挑开车帘,托着他的手缓缓引他下车,神情如往常无异,仿佛她的少爷从来没有变过。
孟家小少爷,从来没有变过。
他在府门前站定,披着死人的华贵衣袍,一步步走向了另一个人生。
从此,他就是孟玄慈。
刚进前院,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就步履凌乱地挨过来,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小声啜泣着。
“沉央啊,你可算回来了……又乱跑了不是!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
他被这般搂着,不免有些僵硬,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还可以被这样拥抱。
出府不过两日,孟夫人就担心得茶饭不思,平时里对她这个小儿子更是宠爱非常,若是知道真正的孟少爷早已夭折,恐怕这柔弱的身子骨禁不住这般打击。
这个拥抱,又真正给了谁呢。
他心尖小小地颤了一下,伸手拥住了这个陌生的身体。不好意思似的笑了几声,安慰道:“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孟夫人松开他,蹲下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感觉两日不见,儿子的下巴似乎又尖了些,不免又是一阵心痛,抬手为他整理衣领时瞥见他肩上一片干涸的灰暗血迹,脸色登时煞白如纸,声音都带了颤。
“沉央……你可是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打紧……”他笑着想要搪塞过去,甚至能感觉到身后众仆如有实质的惊惧目光。不会露馅的,他这样想着。那人带他走的时候曾说过,他的易容术江湖上是出了名的逼真,加上两少年身型及其相似,只要多加小心,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什么叫一点小伤!这次被找到了便罢了,若是下次回不来了……”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孟夫人红着眼眶轻轻用帕子掩了嘴,扭头对身侧的小厮吩咐道:“快去把谢仙师请来,穗儿,还不送少爷回屋!”
小丫鬟连忙点头应下,搀着他往房里走。身后的人皆是大气不敢出,听到要请谢仙师来医病,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夫人倒不必如此惊慌,晚辈常年习医,如若夫人不嫌,晚辈可以给少爷尽早医治,”一位年轻男子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恭敬地说道,“何况,少爷走失受伤,也有晚辈的责任……”
“孟玄慈”回头望了一眼,是那位把他带走的仙士。
孟夫人叹气道:“平日里沉央同你最是亲近,这次反倒是我们扰了你清修……”言罢又匆匆吩咐道:“那就莫去打扰谢老人家了,成霜,你快去看看罢。”
柳成霜微微点头,快步跟进了孟少爷的卧房。
等闲杂之人都离开了,孟玄慈解下上衫,肩上竟然真的有伤,不过已经结痂,伤口附近还稍有红肿。柳成霜一边为他清洗伤口,一边缓然道:
“你可知我为何偏偏选了你。”
孟玄慈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道:“不知。”
“你天资卓越,不出五年,就会长出灵根,”柳成霜取出软布,仔细地为他包扎,“现在几乎无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我也不打算让他们知道——”
“如果你肯跟着我,江湖之人会因你而得知我的名字,我会让他们再次感到……”
“万劫不复的恐惧。”
孟玄慈冷笑一声:“你想利用我?我不会帮你杀人。”
柳成霜给他换上新的里衫,眯起眼睛笑道:“你很聪明,我喜欢聪明人。”
“我不是在征求意见,等到你明白自己真正渴望着什么,你就回来找我了。”
他在孟玄慈耳侧低吟,手指轻轻点在少年右侧炽热的胸膛。
“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
那里有一颗不明色彩的心脏,在挣扎着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