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十一月，是北风伴着呼啸，枯草伴着寒霜，出了帐子就是割耳的寒风，挺立在苍茫的草原中，天地间一派萧瑟，虽然看不到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壮观景象，可是悲思却似长江之水滚滚而至，这份孤寂却比在中原时更甚百倍。
我已经有许久没有出去帐子了，害怕风声，害怕看到万里枯黄的景象，自小就格外怕过冬天，现如今更是生起了炉火，整日不熄。拖雷时常来我的帐中，与我一共吃饭，看我练字作画，听我吟诗弹琴，有时还教我说蒙话，在他的教导之下，我已经能听懂蒙古话了，可是写字，却是万万不会的，那样蝌蚪一样的文字，我看着就头晕。
拖雷相当迷恋我，常常因为陪我不去参政，被成吉思罕教训了几次，让他不要为儿女情长所累。他却仍然改不了，总愿陪我，时不时牵牵我的手，摸摸我的头发，有时还搂我在怀里，我为了安身立命，只得假意应承，然而他却不在我帐中留宿，总到我犯困时便离去，我很感激他的体谅。
这日，我一个人坐着无聊，磨好墨汁，又备了几色水粉，提起笔不知要画什么，那沾了红粉的笔不知怎么就掉下一滴色到宣纸上，顿时成了一个红色的血点，我索性勾了几笔画了一棵梅树，用红色作皴染，一幅红梅图很快就画完了。那右下角有一片留白，觉得空落落的，要补上什么才好，想了半天应该要有个人站在树下赏梅，便画了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没有脸，只孤零零地昂着头站着，长身玉立，迎风向雪，几片红梅落到他肩上更添清冷。总归是附庸风雅，不如也写一句诗配在旁边，想了一想，记起王建的一句诗：“庭中并种相思树，夜夜还栖双凤凰”，写完了看了这图，又看了这诗，总觉得不配，却舍不得烧掉它，只慢慢将上面的墨迹吹干。
拖雷走进来，风也跟着灌进来，吹起了我的画，我急忙去抓，却没抓住，落到他手上，他看了我的画，面有怒色，“你既然想他，为什么不把他的脸画出来呢，好叫我看看，你心心念念的人到底是何模样？”
他的口气怒中含威，是真的动了气，我跪下来，“殿下，我只是一时兴起，这画并无所指，你误会了。”
“是我误会了么，诺敏？你不画上他的脸，是怕我找到这画中的男子杀了他，还是怕勾起回忆不可自拔？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以礼相待，一是怕伤到孩子，最大的原因是盼望你能心甘情愿投入我的怀抱，我给你尊贵的身份，给你无限的自由，给你足够长的时间遗忘他，我对你的好你感受不到吗？”
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此时并不想激怒他，用和缓哀伤的语气对他说：“殿下，我不是石头，也不是寒冰，怎么会感受不到你的温暖，只是落花虽有情，流水却无意，错只错我只是流水，却不能变作泥土。”
他略微顿了一下，思考我话中的意思，想了一想，便说：“你若是流水，我也可以是那水中的鱼，与你同呼吸共命运。”
我将桌上的一个杯子倒满水递给他，然后又拿起一个小小的银匙放到杯子壁上，“可惜流水已被大坝拦住，那另一头的鱼怎么能跳过大坝呢？”
“鱼连龙门都能跳过，区区一个大坝算得了什么，我只要你答应不阻止我游向你的心，总有一日，鱼能跳过大坝，鱼水欢情。”他把银匙从我手中拿过来，放入杯子中，然后扶起我，坐到软垫上，把画递到我手上，叫等在外面的人进来，“你还没有用晚饭，我叫人做了你爱吃的西湖醋鱼和蜜汁排骨，天气冷了，要快些吃才好。”
我心里一阵感动，他一直记得我与他初次相遇时我爱吃的菜。
他拿起一碗马奶酒送到嘴边，停了半天喝不下去又放下，“诺敏，在你心里的我是什么样子，我今天可以一问么？”
“不管是周大还是拖雷王子，在我心里都是豪爽重情，率真质朴的人，你真实，不做作，因为你本身就是藏不住烦恼的人，也不会将这烦恼传染给别人，所以和你在一起，我觉得特别轻松。”
他眉头一舒，“我与你在一起，也是同样的感觉，这不就是默契吗？我愿意把所有的话都说给你听，把所有的快乐都与你分享，也希望你对我也同样如此。”他用饱含期望的眼神看着我。
我很想告诉他，我与他之间只是好朋友的默契，我与他能分享的，无关风月，只为真心，可是我却只能违心地朝他点点头。我已经见识过他威严的一面，他那些部将和妻妾对他的畏惧并不是做在表面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敬畏，我虽然与他相处的时间不长，心里已隐隐感觉到，他也有凶残的时候，只是没有在我面前爆发，以后说话我一定要谨慎一些。
过了几日，有位部将的夫人来拜见我，她叫乌云，丈夫是专司采购的大臣，我见她头发带褐色，高鼻阔额，便问：“夫人是西夏人？”
她点点头，说有东西送给我，叫人送上一个锦盒，打开一看，一只浑身雪白的猫正呼呼大睡，还发着轻微的鼾声，我心中大喜，当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她与我眼神交会，我们相视而笑，我叫绿珠退下。
乌云见四下无人，便大胆地说：“公子让我告诉夫人，一切他都已经打点好，不久之后便会安排夫人脱身，夫人不必焦虑。”
我点点头，谢谢她为我带来了口信，这口信让我悬了几个月的心尘埃落地了。唐逸叫她为我送来了阿朵，说明他已经知道我在蒙古度日如年，他一定会派人来救我回去的，离生产还有一个月，我要早做准备。送走乌云，我心情大好，在帐篷里唱起了《今天天气好晴朗》。
阿朵被我的歌声吵醒，它有好些日子没见我，先是警惕地用绿绿的大眼睛瞪着我，待我亲切地叫唤它的名字，它一下扑到我怀里，爪子搭在我肩上，用舌头舔我的脸。日子有盼头，又有好伙伴来陪我，我心里开心得不得了。
我吃不惯蒙古的食物，拖雷专门为我请了南朝的厨子过来，这日，红英来我帐中，婢女绿珠照例为我送来饭菜，我便要红英与我一同吃饭，绿珠为我盛了一碗墨鱼汤，我端起正要喝，阿朵一下扑过来把汤打翻，全泼到我身上，我急忙起身，绿珠手忙脚乱地为我擦拭，红英大叫一声：“啊，汤里有毒！”
我低头一看，我腰带上用银丝绣边的地方已经变成黑色，急忙脱掉外面的衣服，怕有误会，便叫人带来一只鸟，捡起一块墨鱼丢给它，它吃完不到两分钟就死了。
我大惊，我自打来到草原，做人做事一向低调，又不倨傲，平素与人并无恨怨，是谁这样恨我？心中庆幸，幸好阿朵闻出味道不对救了我，它虽是个畜生，却成了我的救命恩人。英红叫我以后随时都要小心，特别是吃东西。
我派人快去找拖雷来，拖雷听闻有人害我，也是惊怒无比，叫人把小厨房所有的人都抓来审问，这些人个个都说不知情，墨鱼是现杀现做的，厨子做汤时并未离锅，汤做好之后也是绿珠直接去端的，我对拖雷说：“绿珠一向侍候我很周到，我相信她不是下毒之人”。
拖雷见这些厨子一个个都不承认，便叫人带下去用刑，我虽未亲眼看见他们审问，却听到那帐中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我打量绿珠，见她一脸惨白，眼神呆滞，似有眩晕状，便柔声叫她下去歇息。
她走到门口，停顿了一回，似挣扎了许久，跪倒在我面前，“殿下，夫人，都是奴婢的错，不关那些厨子们的事。”
我早已猜到是她，厉声叫她一一说与我听。
“是奴婢嫉妒夫人得到王子宠爱，便心怀歹意，求您降罪吧。”
“胡说，我早就看出你对侍卫官孟恩有情，两个人常常眉来眼去，你若再不说出实情，怕是你的家人也会因此而受连累。”
她一听这话，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流下，急急地爬到我腿边，“夫人，我说，求您开恩。奴婢与母亲、弟弟都是合毕安大人的奴隶，乌思娜夫人未出嫁前一直都很照顾奴婢一家，后来奴婢被大人送到四王子帐中当差，乌思娜夫人也仍是对奴婢很好，前不久母亲病重，乌思娜夫人还托合毕安大人给她找了最好的巫医，治好了她，我对乌思娜夫人一直心存感激。今天早上，乌思娜夫人叫我去她那，对我说她很嫉妒您有孩子，说您有了孩子后，她就会失宠的，要我帮她下堕胎药给你喝，我先前并不敢，可是她一再恳求我，说只是堕胎药，不会有其它问题的，又说事成之后会赐我与母亲自由身。奴婢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接下了那包药，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夫人，奴婢真的不知道那是毒药，若是知道，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以身犯险，殿下，求您大发慈悲，奴婢自己做错事情自己一个人承担，求您千万不要降罪于我母亲和弟弟。”
拖雷听她说完，叫人拉她出去打死，我并不想闹出人命，“她只是个没有主见的奴隶，真正要我命的人并不是她，我既然没有事，就大事化小，把她降为下等奴隶送去马场吧。我不想我的孩子还没出世，就见到血光。”
拖雷听我说得有理，便让人把她带走了，绿珠被拖走前跪在地上对我千恩万谢。
这个乌思娜如此心狠手辣，我不能放任她这样对我，若是再有一次，我怕没有这么好运气，我哭哭啼啼地对拖雷说：“殿下，我看您还是把我送走吧，留在这里，我和孩子可能随时都会送命。”
拖雷见我流泪，拉着我的手，“你放心，我绝不会偏袒她的，我这就去处置她。”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帐子，我呆坐在原地，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让乌思娜受罪不是我的本意，我并无意与她争宠，奈何她却不容我。
她不仁，也不能怪我不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