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狗日的腿断了吗?!让你干点屁事儿拖拖拉拉要搞到死啊?!”那声音看也没看小男孩一眼,背负着沉重,一边低头艰难行走一边不断喝骂:“狗日的长这么大球用没有!”
听起来这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很疲惫,很愤怒:“养你还不如养条狗!养条狗还知道冲我摇尾巴!”
中年男人仍然在前进,只是每一步都艰难得像是在挪动,宽松的黑袍也遮掩不住他那两双正颤颤巍巍不住发抖的腿。
他每走一步,整个人就颤抖一下,双腿更是一副随时摇摇欲坠的模样。
小男孩一手握着宝剑,一手拖着木棒,呆滞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听着父亲嘴里那恶毒的咒骂,惊恐难已。
“养你这么大球事干不了!”中年男人颤颤巍巍的走到路边土坡的位置,然后艰难将背上沉重的负担斜靠在土坡上突出来的一点平坎上。
负担短暂得到支撑,中年男人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口气,险些没直接瘫软在地。
他斜靠在土坡上,一边喘息,一边仍在喷涌愤怒:“让你狗日的拿个破木杠,你狗日的差点没把老子活活累死!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啊?!
养你这么大有半点球用吗?!
你是巴不得老子早点累死吗?!”
恐惧、惊惶、害怕、无措,小男孩脸上涌起纷繁复杂的表情,其中最多最浓最深的,是那无止无尽的委屈……
很难想象,刚刚那个快乐傻笑的蠢小孩,可以在一瞬间被无数灰暗的情绪所重重包围。
他依然傻傻的站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仿佛这个时候哪怕挪动分毫身体,都会招致父亲更加狂暴的怒火。那种恐惧,像是整个天都压倒在你身上。
他浑身不住颤抖,眼泪从眼眶里喷涌而出,却无声敢显露他的悲伤。
这一刻的父亲,像暴君像恶魔,像主宰世界的神明,手中掌握了审判他生死的利剑。
而他手中,那把刚刚让他威风凛凛的宝剑,好像此时终于回归了它的本来面目。
什么宝剑啊?
不过是根破树枝罢了。
什么守护世界的勇士啊?
不过是个在父亲的愤怒中瑟瑟发抖的孩子罢了。
我手中的破树枝,怎敌父亲手中主宰生死的审判之剑啊?!
我不是勇士。
我是,懦弱的没用小孩。
“还站着干啥?”父亲的怒吼再度响起,语气里充满的好像是可以一瞬间将整个世界摧毁的邪恶力量:“杵在那里等死啊?!狗日的还不滚过来!”
小男孩像暴风骤雨中无助的小草,瑟瑟发抖而又动作僵硬的转过身,低着头如同将要赴死一般,缓缓挪到了父亲身边。
一步一步,他走过的不是石头泥地。
是刀山火海。
一脚一脚,他身边的不是枯草败花。
是万丈深渊。
他在距离父亲半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脑袋低垂到胸口,后脖子光秃秃的暴露在空中,如同引颈就勠的囚徒。
“狗日的看着你就来气!”中年农夫咒骂一声,依然不得宣泄的愤怒让他猛地高高杨起了右手,然后……
“啪!”
中年农夫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划出了一个弧线,一把抓住小男孩手中的木棒,然后粗暴的夺了过来。
那力气之大动作之粗暴,直拉得小男孩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往前倾倒。
结果中年男人忽然伸手推了一把,将小男孩推得几个踉跄:“滚远点!跟你妈一样屁用没有!”
中年男人又骂了一声,这才双手抓住竖直在身前的木棒,然后整个身体同时用力,伴随着“嘿”的一声低吼,整个人再度艰难的背起了身后的负重。
小男孩看着往前走去的父亲,又抬头看向了一直一言未发的母亲。
实际上这一刻,他其实并没有确切的想清楚希望能够从母亲脸上看到什么样的情绪,或者得到什么样的反馈。
只是他在痛苦、恐惧,以及委屈的情绪中,失去了安全感后本能的希望得到保护性的弥补。
但……
母亲的脸上没有安慰。
“该!就知道贪玩!一点都不知道体谅父母的辛苦!”母亲脸上是愠怒,也就是比父亲的程度要低一些的愤怒。
但依然是愤怒。
同样负重同样步履艰难的母亲往前走了几步,许是发现小男孩没有跟上来,于是头也不回的又道:“还不赶紧回去!还想到处野?!小心你父亲回去没看到你,又挨一顿打!”
这一次,说完之后母亲终于是彻底远去了。
只有小男孩还站在那里,脑子嗡嗡作响。
刚才天塌了。
现在,地陷了。
天将我压成粉身碎骨,地将我吞噬一干二净。
小男孩忽然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小小的孩子瑟缩在那里只有小小的一团,两只小小的肩膀颤抖得像是要散了架一般。
周围的花草仿佛瞬间变得干黄枯萎。
又或者这世界本来的面目就是这样的干黄和枯萎,刚刚葱郁苍翠的幻觉,不过是小男孩脸上的笑容。
他头顶上那一朵小小的漂亮粉花,也随着他的哭声一摇一晃。
每哭一声,晃一下,枯一分。
再哭一声,晃一下,枯一分。
转眼间,那娇嫩就不复存在,而小男孩的哭声依然绵延。
“为什么啊?”
小男孩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父亲要那么凶狠恶毒的咒骂他啊?
“我明明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啊……我明明是想把我最喜欢的宝剑给你啊……我明明是想要看到你开怀大笑啊……”
小男孩哭得越发伤心越发委屈,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继续放声大哭。
“你为什么说我没有用啊?我不是把木棒拿过来了吗?
就……就算我没有用……
我也是……
想要你开心的啊……”
一个本来满心欢喜想要给父亲和母亲惊喜的小男孩,在这片灰暗的天地间如同被遗弃的孤儿,凄凉委屈。
“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也不是贪玩。我就是……想……把一个好厉害好厉害的东西给你们看啊……
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想要把它也给你们看。
因为我拿着它我就好高兴好喜欢,所以我想要你们也跟我一样,看着它拿着它就会好高兴好高兴。
我想要你们……
高兴啊。”
在最初被父亲和母亲的愤怒造成的惊恐逐渐减缓之后,小男孩后来的悲伤和痛哭的重点其实已经不完全是害怕和恐惧。
天塌了地陷,你会恐惧会害怕,但你很少会想着去责备天地。因为你清楚的知道,对于此时的你而言,他们,是你的一切。
难道你还真想翻了这天碎了这地吗?
所以小男孩的恐惧和害怕在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情绪在心底疯狂蔓延。
那叫,委屈。
他不明白,他的一片好心,为什么会迎来父亲和母亲的愤怒咒骂。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明明是这个样子的,可是到了父亲和母亲那里怎么就变成了另外的样子呢?
为什么,他们,看不见我的心呢?
就像刚刚过去的那场狂风骤雨,我明明是希望把能让我高兴的东西也给予他们,让他们也和我一样高兴。
可是为什么在父亲和母亲眼里,就是我贪玩就是我没用呢?
为什么啊?
地上那一块明明是圆形的石头,可是为什么父亲和母亲看到的却是方形的石头?
为什么他们和我看到的不一样?
为什么他们和我想到的不一样?
六七岁的小男孩,一个视父亲和母亲为天地的小男孩,即便刚刚恐惧而害怕,但很快的,他就逐渐原谅了父亲和母亲刚刚的愤怒。
但他的心底,有生以来第一次汹涌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
还没有上过学,也不怎么识字的小男孩,那颗小脑袋瓜里怎么也找不出恰当且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感觉。
他的脑子里也并没有能够准确描述那样一种感觉的概念。
他只是觉得那种感觉就像是……
“你,不懂我的心。”
可是为什么呀?
小男孩还是不明白,明明他是人,父亲和母亲也是人,更何况他还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可是为什么……
他们,不懂我的心?
“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啊,都是人。
那为什么你们会看不见我的心会不知道我刚才的想法呢?”
小男孩以前对蚂蚁说过话,但蚂蚁没有回答。小男孩以前对小草说过话,但小草不会说话。小男孩以前对天空说过话,但天空也没有理他。
后来他明白了,因为,他们不一样。
蚂蚁是蚂蚁,草是草,天空是天空,而他,是人。
所以,蚂蚁听不见他说话,小草说不出他能懂的话,天空也不会和陌生“人”说话。
因为我们,不一样。
“可是……
父亲和母亲明明就和我是一样的啊!
我们都是人。
那我说的话他们都应该能听懂才对,那我的想法他们都应该能明白才对,那我的心意他们都应该能看见才对。
可是刚刚我的心意明明那么明显,他们怎么就是……看不到呢?
难道。
我和父母之间,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吗?
可是刚才我看得清楚,明明,什么都没有。”
此时委屈至极的小男孩还尚不明白,其实这世间有一个词语叫做……
理解。
一个被创造出来定义人心之间存在阻隔的词语。
一个被创造出来希望人人都能知道人心之间存在阻隔但应当努力打破阻隔却又实际少有阻隔被打破的词语。
一个被创造出来就饱含希望但却从未被实现的词语。
一个。
悲伤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