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光明圣城。
恢弘入云的神殿巍巍耸立,神圣而庄严的圣光缭绕其间。堆砌神殿的石料皆是大小完全一致的巨石,整齐而统一,这既昭示秩序,也彰显威严。
世间悠悠岁月,众生挣扎倾轧,不过是对混乱的恐惧对秩序的尊崇。历史沉沉浮浮,悠悠强者争雄,实则不过是由混乱走向秩序的统一。
如今,这座神殿,便是世间的秩序。
它没有名字,因为世间再没有任何字句足以昭彰它的荣光,同时它也不需要任何名字让世人去传颂。
它耸立在此,人间至高便在此。
两千年的时光为它描画上了岁月苍苍,一如此时正坐神殿中间的那个老人。漫长的时间在神殿上留下斑驳,也在老人的脸上刻下皱纹。
他们都不年轻了。两千年前巨石漫天飘落而下,最终堆砌成秩序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但如今他却已直不起腰来。
他坐在那张并不华丽,完全由石头雕铸而成的神座上,一根被摩挲得莹莹发亮的木杖轻握在枯瘦的双手间。明媚的阳光照进神殿洒在他身上,他眯着眼像是在打着慵懒的瞌睡。
活像个街边晒太阳的老头,一不小心,迷进了阳光的温柔里。
神殿里有些空旷,甚至朴素,唯一吸人眼球的只有铺在地上的鲜艳红毯。色泽鲜亮样式华丽的红毯从神座底下延伸到他的脚下,再经由台阶铺至地面,最终经过宽敞的大殿远远的走到神殿门口。
这是世人唯一能走到他面前的道路。
同样,这也是他走向世人的唯一一条道路。
那条穿殿而过的红毯承载着众生,同时也是众生的执着所在。他们固执的希望看到那个老人,看到他那双颤颤巍巍的脚始终踩在那张红毯之上。
所以地上的红毯成了整个神殿唯一的装饰,它被永远保持着瑰丽鲜活的模样。因为如果没有这条铺满红毯的长路,将他和人间连接在了一起,世人甚至会认为他已然巍巍成神。
“唔。”
老人轻轻呢喃一声,双手微微用力扶住了将倒未倒的手杖,自语道:“年纪大了啊,这一不小心又眯着喽。”
嘴里这么说着,他的眼睛却并没有睁开,像是在留恋这份迷迷糊糊的惬意。
“陛下。”一声轻唤在老人耳边响起:“午宴已经准备好了,陛下该用餐了。”
等了一会儿,老人才轻声回了一句:“噢。”
接着便又没了动静。
“陛下。”确信老人没有动作之后,那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听说是来自中部山脉的上好鲜菇,是陛下最爱的口味。”
又等了一会儿,老人终于叹了口气:“唉……”
“德玛纳斯你知道吗?你说的那个东西啊,我吃了八百年了。就年轻那会儿说过一次好吃,你们就年年给我弄。八百年啊……再怎么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吃八百年啊……”
无奈之后,老人像是赌气一般说:“今儿就不吃了。”
“嘿嘿。”那人像是没听见老人抱怨似的,嘿嘿一笑继续乐呵呵的说道:“陛下,那我们也没办法了呀。这饭,咱总得要吃啊。”
“小德玛啊……”老人说着伸出右手向旁边摸了摸,一个脑袋就自觉凑到了老人的手掌下。
直到此时,那个说话的人才显露出真身来。这一看才知道,这个被称作“小德玛”的人,竟然同样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袍,此刻竟像一只小狗一样眯着眼睛凑在老人手掌间。
神座上的老人轻抚着白袍老人已经没剩下多少的苍苍白发,忽然一叹:“哟,你都老成这样啦?”
“嘿嘿。”白袍老人依旧乐呵呵的说:“再过几年,可就该让我的儿子来服侍陛下喽。”
听着这话,老人依旧没有睁开的眼睛有些颤颤巍巍的,干瘪的嘴唇轻抿了一下说:“我送走了你们几十代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你了,小德玛都变成老德玛喽。你啊,也没几年了。”
“能够服侍陛下,是小德玛这微小的一生里最伟大的荣耀。”德玛纳斯享受着老人的轻抚,褶皱丛生的老脸上是幸福的满足。
“呵。”老人轻笑一声,点了点德玛纳斯的脑袋,然后收回手扶着手杖说:“傻孩子,哪有什么微小什么伟大,都一样。”
德玛纳斯微笑着退回了老人身后,也不再提起老人午餐的事。事实早就证明了,吃饭是活不了两千年的。所以对于面前已经活了两千多年的老人而言,吃不吃饭实则真的不重要。
刚刚之所以要那么问,不过是数十年来的习惯罢了。
他已经快要老死了,所以他总要问完该问的话做完该做的事,再享受一下老人的抚摸,他才能安心的退回老人身后。
毕竟对他而言,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同样,作为职责,他也该用这样充满人气的方式陪伴着面前的老人。因为时间对这位世间至高的老人而言,实在是太漫长了。
他是人间至高光明教皇,独据神座两千年!
神殿后面属于光明教皇的华丽寝宫已经好久没有迎来它的主人了,寝宫外曾经最得教皇喜欢的花圃也冷清了多时。
花开了满园,教皇陛下,却久久没去看了。
德玛纳斯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不常常做做这些可有可无的小事引起教皇陛下的注意,这位人间至高的老人可能会一直一动不动的坐在他的神座上,长久长久。
德玛纳斯没有活到两千多年,所以他永远也无法体会光明教皇的心绪。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那么点些微小事。
德玛纳斯微笑着想着,他的身躯佝偻在教皇陛下的身后。教皇陛下也没了声音,似乎又重新打起了瞌睡。
这样就很好,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两个同样苍老的老人静默在明媚而温暖的阳光里,鲜亮的红毯依旧连接着人间。
而人间,无恙。
忽然!
德玛纳斯猛地睁开了双眼,浑浊的眼神里映照着光明教皇同样睁开双眼的样子。只是与德玛纳斯双眼里的浑浊不同,光明教皇眯缝着仅仅只睁开一点点的双眼里,深邃如渊。
在他的视线里,天边忽然爆发出明亮的光。那光自天上而来,携巍巍之势划破苍穹直奔地面而去!
那光自上而下,汇聚成一条刺眼的“线”,垂直树立在天地之间。
“轰!”
猛烈的撞击声传来,像是大地的颤抖和哀嚎!
整个世界开始剧烈抖动,从那条纤细的光线处,像是有看不见的“利刃”笔直劈下!
“嗡!”
世界开始崩碎分割,在那看不见的“利刃”两侧,世界被一寸寸割裂开来!尘土飞扬巨石断裂,“利刃”所至之处,一切都被切割成干脆利落的两半,势不可挡!
自灼目的光线鼎立处,世界由远及近的开始割裂,那种巨大而势不可挡的撕裂的力量汹涌而来,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彻底切割!
近了!
视线的中段已然被割裂,哀嚎与颤抖并立。
更近了!
世界仿佛已撕裂到眼前,恢弘的圣城毫无阻挡之力的被撕裂,巨大的神殿整齐的一分为二。
到眼前了!
昂贵的水晶玻璃在“哗啦”声中碎开,那无往不利的撕裂之力直逼光明教皇身前。
就在此时!
光明教皇颤颤巍巍而又不疾不徐的伸出了一根食指,那缓慢的动作让人不由焦急,那干瘦的手指又让人不住忧虑。在那巍巍汹涌而又撕天裂地的力量面前,这根小小的手指仿佛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
“叮”的一声锐利的轻响,光明教皇的指尖忽然泛起一圈圈不断澎湃扩散的涟漪,那不可一世的狂暴力量猛地停滞在了他的指尖!
这是一幅对比诡异的画面。
那汹涌的足以撕裂天地的力量依旧维持着它的暴力,而光明教皇的指尖却牢不可破!于是,那一幕幕撕裂的画面就像是被封印在了一幅油画里。只不过这幅画是“活的”,依然在冲突激荡!
世界撕裂在眼前,形状可怖,却也只能在眼前,再不得寸进!
“神说……”
光明教皇食指前伸,端坐神座之上,整个世界像一道巨大而狰狞的伤口撕裂在他的面前,他却不疾不徐,语气清平而威严道:
“你们要慈悲,像你们的父慈悲一样。”
“哗!”
光明教皇的声音甫一落地,无形的力量和威严便从他的指尖喷薄而出,那撕裂的画面瞬间开始不断合拢!由近而及远,整个撕裂开的天地如同时光倒流一般飞速愈合!那撕开天地的未名力量也开始极速回退!
世界以怎样的姿态撕裂而来,此刻,便以怎样的姿态愈合而回!
视线追随着倒退愈合的画面,从近处不断向天边树立的“光线”窥视而去。仿佛那顶天立地的“光线”里,有某种神秘的存在。
碎裂的水晶玻璃合拢了,崩碎的光明圣城恢复了,撕裂的天地愈合了,然而诡异的是,随着倒退的画面追索而去的视线却似乎永远到不了天边的尽头。
追索的视线和天边的“光线”仿佛间隔着无限遥远的距离,又似乎如同追逐的猫鼠一般保持着永远恒定的距离。
那是无可跨越的遥远!
光明教皇终于抿紧了嘴,指尖的画面依然在飞速倒退,似乎一定要追索到尽头的天边不可!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神殿门口传来:
“陛下,圣子殿下失踪!”
光明教皇似有几分惊愕,在惊愕中,他终于收回了手指。他指尖的画面也随之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恢弘的神殿依然耸立,苍老的光明教皇静坐于神座之上。
眉间微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