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摇头,由缓到急,不断的摇头。
像被狂风吹拂的野草,试图通过不断的随风飘摇来避免被摧残的苦和伤。
像被暴雨肆虐的泥尘,在被击打得粉碎的撞击中作最无力的绝望和挣扎。
“骑士……骑士大人?”老肯特从对骂中回过神来,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现场凝重的气氛。屋里,虚弱的男人还在用脸红脖子粗的声音咒骂,却始终没再听见外面的回答。
“这……这……”老肯特实际上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仍然抱着一丝侥幸问道:“这是怎么了?”
少女的不断摇头以及老肯特的询问,实际上都是人在面临绝境时最本能的反应----怀疑和不相信。
人总认为灾难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
人总是奢望只要自己拒绝承认,灾难就不会是真的。
因为没有勇气面对绝境,逃避就成了下意识最本能的选择。
安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同时双手前伸捧着盒子。在确定不会有人主动来接过手中的盒子之后,终于他开口说道:“光明骑士西西兰,于两日前,战死。
我等奉命送他归乡。
西西兰阁下为捍卫光明教廷的荣耀,为守卫世界和平,所付出的一切牺牲必将为我等永生铭记。
他的名字将永远铭刻于光明教廷的丰碑之上!
他的风采将闪耀无数前仆后继的光明骑士!
他的功绩必将获得神明恩赐!
他的灵魂必将永生天堂!”
也许严格来说,年轻的光明骑士西西兰实际上并没有来得及为这个世界做出什么丰功伟绩。他才刚刚成为正式骑士,他才第一次触碰到光明背后的世界,他甚至都还没真正看见黑暗。
他唯一所做的,只是从锡兰神殿出发前往了北部森林,再由北部森林返回的途中遇伏身亡。
但,他行走在通往黑暗的路上,他殒命于渴望光明的途中。他已然用自己年轻的生命践行了护佑和平的誓言。
“那些徘徊之人,那些恐惧之人,将在他的勇气中卑劣。
那些怯懦之人,那些彷徨之人,将在他的无私中自惭。
那些邪恶之人,那些肮脏之人,将在他的正义中粉碎。”
安直起身,再次弯腰,一直没有动作的四名光明骑士一同弯腰,他们语气庄严道:“诸位,节哀。”
“呜呜呜……”
终于,压抑至极的哭声响起,两行清泪像决堤一般从少女一双温柔的眼睛里汹涌而出。
“啪嗒啪嗒”
泪滴落,雨在下。
一个温婉的少女,连绝望的哭泣都显得克制。哭声在短暂的呜咽后被压抑,只有眼泪止不住的流。
小河的悲伤没有嚎啕没有咆哮,压抑在无声之中的波澜更显悲凉。
滂沱的雨,阴沉的天,都没有少女压抑的痛苦来得更让人憋闷和沉重。
“噼啪噼啪”
没来得及赶在雨落之前回家的倒霉蛋在暴雨中奔跑,仓促的脚步踩进泥泞里,又乱又慌。奔跑的人被暴雨浇得满头满脸,歪歪扭扭的脚步之下,飞起的淤泥和污水溅满一身,姿态怪异而滑稽。
少女和骑士却在对立中沉寂如渊。
“骑士大人,这……他……西西兰他……”老肯特的表现就正常且普通得多,他试图怀疑,也试图不信,甚至试图追问,但最终只化作了一声长叹:“他是个好孩子啊!”
“怎么了?怎么了?”屋里虚弱的声音变得慌乱而高亢:“肯特老王八蛋你说话啊,外面到底怎么了?”
老肯特这一次没有对骂,他转过身,朝着身后不远处以及远处那些渐次站立围观而没有靠近的村民们,透露出了他的悲伤。
他黝黑的脸上,老泪纵横。
于是密集的雨声里传来阵阵飘忽的议论和叹息声。
“砰!”
某种重物坠地的声音从几人身后的屋里传来,少女恍惚的神情猛地一震,终于被这沉重的坠地声惊醒。
她猛然转身,恍惚的情绪让她身体一个踉跄中“咚”的一声撞在了石墙之上。但她并没有止步,也似乎察觉不到疼痛,她扶着墙壁脚步不停的走进了屋内。
安伸手欲扶的动作疆在空中,随后收手快步跟了进去。
踏进门口,一间并不宽敞的屋子暴露在安的视野里。粗糙的石头墙面,陈旧且简陋的木床,无不在向安展示着农夫们的拮据。
不是贫穷,只是拮据。
比起两千年前,这个时代即便是最底层的农夫,也至少可以保证基本的生存无忧。他们,只是不富裕。
当然,这是和两千年前的对比。
若是以现在这样同一个时代作为对比,富裕和贫穷永远都是平衡不了的遥远两极。
此刻,这间简陋但干净,且仅仅有条的小屋里,一个身体干瘪的男人趴在床下。他的下半身体还高高搁在床沿,上半身和整个头部却杵在了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
或许他实在是太干瘪了,额头撞击处流出的鲜血也显得极为稀少。
少女伸手扶着老头想要把他扶回床上,可老头却不顾一切的胡乱挥动着双手,嘴里急迫的追问道:“怎么了啊?到底怎么了啊?我儿子呢?西西兰呢?他怎么不进来!?”
安搭了一把手,终于把干瘪的老头扶正了身体。老头也看见了安以及他身后的四名光明骑士,但,他没有看见他的儿子西西兰。
他用卑微而渴求的目光看着安。
你要知道,绝大多数时候,实际上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不断自我暗示后的情绪叠加。
是我们自己,在不断告诉我们,死亡很可怕。
但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事情,却是真实的直白的可怕。
比如此时此刻,这双盯着安的浑浊眼睛。
它明明卑微且渴求,但在你眼里,这双眼睛却像是某种最刻骨的责问,也像是某种最撕裂人心的可怜。
“对不起,您的儿子,光明骑士西西兰,两日前战死。”
安躲开了老头的眼睛,他甚至不敢去看他那干瘪的像一截枯木的身体。仿佛那衰弱的身体里,蕴藏着定人生死的恐怖。
“嗬!嗬!嗬!”
老头一瞬间呼吸急促,无力却又挣扎的呼吸声像不断拉扯的破烂风箱,浑浊的双眼像即将死去的鱼,不甘的翻着眼白。
“奥森!奥森!”老肯特眼疾手快,一边摇晃着老头一边掐住了老头的人中,好一阵折腾才终于又让老头缓过了这口气。
不过怪异的是,老头重新缓回一口气之后却整个人都变成了麻木的呆滞。他缓缓地转动着自己干涩的脖子,一眼一眼看遍了屋里的每一个人。
泪眼朦胧的少女,满脸担忧的老头,低头的少年和看不清表情的骑士。姿态各异的人,各不相同的脸,在老头的眼里像是残缺的世界。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又静静的呆滞了下去,再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好像忽然就变成了一根真正的枯木。
“奥森?”老肯特又尝试着轻轻摇了摇名叫奥森的老头,但后者没有给予他任何反应。
于是老肯特叹息一声,又转头看向了少女,语气不忍道:“丫头,奥森怕是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了。可西西兰回来了,我们总得先接他回家。”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跪倒在泥地上,无声泪流。
老肯特看着依然捧着盒子的少年,意识到这样的状况已然是对光明骑士很无礼的忽视。所以,他略微提高了一些音调:“丫头?丫头?”
“洛洛米?”
年纪尚轻的男人有些疑惑的挑着眉重新念了一遍,忽然意识到这发音听着有些吉祥的意味,于是眉头又舒展开,笑道:“好!这个名字不错!就叫这个名字!”
在他对面,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闻言瞬间瞪大了双眼!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有预想到此时的局面,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让他在下一秒顿时做出了转身就走的决定。
“阁下?大人?”年轻男人一手抱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一手试图挽留中年男人:“吃个饭再走啊?”
邋遢的中年男人背对着挥了挥手,脚步加快。
“据说上城里找人想取个文雅点的名字,少说也得要一个银币!这位大人不仅分文不取,连顿饭都不肯吃!”青年男人淳朴的大脸上带着呵呵傻笑,开心道:“真是个好人啊!”
远处,从村口走来几人,正面挡住了邋遢中年男人的去路。
“大人!大人!”一个青年在中年人即将不耐烦的开口前抢先问道:“您就是刚来的吟游诗人吧?”
中年男人挑眉,利落的说出一个字:“是。”
“太好了!太好了!”青年从几人中走出来,激动的从怀里露出一个婴儿,道:“请给我儿子取个名字吧!”
中年男人本想拒绝,但为了快速脱身,他还是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西……西兰……”
“西西兰?”年轻男人疑惑着重复道。
中年男人闻声再次瞪大双眼,然后错身快步离去。
年轻男人的神色其实是有些迟疑的,但看着已经快步离去的邋遢中年男人,最终犹豫了一下还是自语道:“西西兰?西西兰好像也不错,就叫西西兰!”
年轻男人微微晃动着怀里白嫩的男婴,开心的笑着。
“西西兰,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