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路过此地的吟游诗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他没有像许多途径此地的吟游诗人那样,为这个偏远的小山村留下或惊或奇的美丽故事。在人们的心里,他留给这座小山村的,只有他那邋邋遢遢的背影,以及两个名字。
几年后,小小姑娘站在小小少年身边,好奇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西西兰。”他说。
小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歪着好看的小脑袋说:“你……是结巴吗?”
“我不是我不是!”西西兰愤怒的原地跳脚:“我不是结巴!我就叫这个名字!”
小小姑娘就笑啊笑啊笑,她说:“我也不是。”
停了一会,她又把脸颊鼓成两个可爱的小包包,道:“但给我取名字那个人是!”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那个小小姑娘早已变了模样,如今她神色悲恸清泪满脸。
“洛洛米!”
已经长成为美丽大姑娘的洛洛米终于被这声响亮的呼喊惊醒,她先是有几分呆滞和迟钝的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得到老肯特的眼神示意后,她又再次转头神色恍惚的看向了安手中的小盒子。
人活着的时候可以身高七尺体魄健壮,可一旦死了,最后所剩下的,竟然只够装进这么一个小小的盒子。
出走时血气方刚的鲜活生命,回来时便只余一捧灰烬。
这一捧灰烬啊,大概是生而为人所烧之不尽的最后执念了吧……
终于,美丽而悲伤的姑娘颤抖着伸出了双手,那是一双略有粗糙的手,从那粗糙里,隐约还能看见它也曾修长白嫩的样子。
当西西兰被光明教廷选中之后,这个拮据的家里所有的重担便一下子落在了这双曾经柔嫩好看的手上。
繁重的农活,可以轻易摧毁一切白嫩的小手。
尽管光明骑士的待遇相当丰厚,西西兰也不是什么喜欢挥霍的无知少年。但,在西西兰还没有正式成为光明骑士之前,他所拥有待遇远不足以让这个有着重病之人的家过上富裕的生活。
当年轻的西西兰骑士被正式册封之后,这个拮据的家才真正拥有了通向富裕的资格。
然而可惜的是,这份才刚刚被看见的美好,转瞬即逝。
洛洛米颤抖着接过盒子,眼神里的悲伤和脸上的痛苦依然在被努力克制。对于一个温婉且内敛的姑娘而言,也许她觉得连肆意悲伤都是在打扰他人。
她捧着盒子,张嘴或许想说些什么。但下一刻,那锥心的痛苦终于让她猛地把盒子抱进了怀里:“西西兰……西西兰……”
她不断的低声重复着他的名字,像是怀抱着那心爱之人在亲密低语,也像是在偏执的呼唤那已经离去的爱人。
“西西兰……西西兰……”少女摇摇晃晃的忽然站起身,在周围人不解的目光中自顾自的一边呢喃一边向屋外走去。
“洛洛米,让那孩子安息吧……”老肯特跟在洛洛米身后,劝慰道:“不管怎么说,西西兰都是我们这个小山村里故老以来最大的荣耀,就让乡亲们,给他一个体面的告别吧?”
少女恍若未闻,继续踉跄着往前走。
按理说,到此刻为止,安和几名骑士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无非就是把光明教廷为战死之人发放的抚恤交给他的亲人即可。但安看着单薄的少女捧着盒子一步一步踏进滂沱大雨之中,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放下抚恤金转身就走。
周围,已经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村民们开始缓缓向斜坡上的小屋聚拢。不过在看到洛洛米走进雨幕之中后,村民们又将迟疑的目光投向了老肯特。
“老肯特,这……”有村民欲言又止。
老肯特无奈的摇头。
“劝劝啊,老肯特……”有农妇悄悄抹着眼角的泪花:“可怜了洛洛米这孩子啊!多好的孩子啊!她的命已经够苦了,哪成想老天瞎了眼啊,竟然把西西兰也带走了!”
安闻言,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胡说什么!”农妇身边魁梧的丈夫浑身一激灵,猛地喝骂一声,一把将农妇拉到了背后:“没见识的老娘们,别胡说八道!”
“我……”农妇抹了一把眼泪,本能的想要反驳,不过眼角余光里瞟到的光明骑士终于让她有些后怕的捂住了嘴。
当着光明骑士的面对天不敬,真是不知死活!
可哪成想,几名骑士隐隐护着的那少年看了一眼后竟然点了点头,语带感慨道:“是啊,老天瞎了眼。”
这话没人敢接。
农人们虽然疑惑,但并不敢追问。光明骑士们虽不赞同,但也不便反驳。
眼见无人搭话,安摇摇头,迈步跟在了少女身后。
踏进雨幕,豆大的雨点哗啦哗啦砸得人生疼。当某一滴足够巨大的雨点正中脑门的时候,一股凉意直冲心底。
夏日里的暴雨或许不能让你感受到寒冷,但绝对能让你浑身微凉。
那单薄的身影在暴雨里摇晃,泥泞的道路向不舍的人死死抓着路人的脚步,这让本就行动艰难的少女愈发寸步难行。
那摇摇欲坠的姿态让安本能的伸手在自己身上四下摸了一把无果后,又把视线转向了四名骑士,一番扫视后,安最终一脸失望。
不过身后一瘸一拐的塞林转了转眼珠,一脸了然的拖着瘸腿跑到路边摘来了一片巨大的叶子。
安挑眉,冲塞林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接过巨大的叶片快步赶到了少女身边。
“啪嗒啪嗒啪嗒!”
树叶撑在少女头顶,连绵的雨点敲打成一阵湍急的旋律。
但少女依旧恍若未觉,她继续沉浸在某种情绪里,脚下一步接一步艰难却又坚定的往前走去。
在两人身后,先是跟着四名光明骑士,再是脚步稍慢的老肯特,最后是一长串沉默的村民。
这场滂沱大雨里,走着一行沉默的人。
在沉默之后,穿过重重雨幕,并不清晰的视线里缓缓显露出一个庞大的轮廓。
那是一棵树,有着纯白色树叶的庞然大树。虬扎的树干和树根肆意疯长,遮天蔽日的树冠像一片浓厚的阴影遮蔽了整片天空。
一眼望去,那棵巨树竟如同一座小山巍峨耸立!暴雨里,视野所见,只有它岿然的身影!
“这是……”安震撼的看着这棵不知年岁的巨树,以及它那并不常见的纯白色树叶,喃喃不可置信。
它像盛夏里的一座雪山,遗世而独立。
安站在树冠投下的阴影边缘,浑然未觉少女已经继续走向了大树。在他身后,四名骑士同时止步。已经追赶上来的老肯特抹了一把满脸雨水,庄严道:“村子里的图腾,据说是从上古时代一直留存至今的神树。”
“它啊,一直都是村里人祭拜祈福的信仰。”
老肯特说完,又恍然大悟般赶紧补充道:“当然,光明教廷才是我们最深的信仰。”
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眼,眼见几名光明骑士并没有异样表现,老肯特这才偷偷在心里松了口气,继续道:“不过我们这个小山村啊,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所以但凡有点什么事,总忍不住来和它唠叨一番。”
“教廷不知道吗?”安背对着艾洛特问道。
“知道,但教廷难道还要对一棵树怎么样吗?”艾洛特仰头看着这棵早有传闻的大树道:“何况教廷已经确认了,它就仅仅只是一棵大树……可能稍微是有点过大了……”
老肯特闻言,也没敢插嘴。安了然的点了点头,再次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少女。此时,少女双腿跪在庞大的树干之下,一双手奋力的刨动着地面的泥土。
因为树冠足够庞大和密集,加上暴雨虽大却只不过刚刚落下没多久,所以树干周围有一大圈泥土依然是盛夏里常见的干涸坚固的模样。
这让少女刨土的动作极为艰难,那一双并不宽厚的小手完全是在一点一点硬生生抠动着泥土。不一会儿,少女的双手就沾满了鲜血。
包括安在内,周围的村民们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眼角发酸,甚至一度想要上前去帮忙。不过艾洛特伸手阻止了所有人的动作,同时对安道:“这是她想自己做完的事情。”
暴雨和狂风的肆虐,让大树底下落满了一地纯白的树叶。恍然看去,像是一地洁白的花瓣。
单薄的少女跪地在环形的花海里,认真而执着。
一点一点,少女用指尖渐渐刨出了土坑的轮廓,所有人看着少女的动作都明白了她的目的。
她想把他,葬在这里。
她想把他最后的归宿,安放在这棵受人敬仰和崇拜的雪香树下。
实际上作为村里的图腾,尽管人们都喜欢这块地方,但漫长的岁月以来并没有人能在死后葬在这里。
这是村民们默守的规矩。
若不然,恐怕历经岁月之后的现在,这里早已堆满了坟茔。
所以按理说,即便以光明骑士之身份,也不得例外。
但这一次,淳朴的农夫们全都默契的闭上了嘴。他们没有去纠正少女的错误,也没有人去指责少女坏了规矩。
也许是,那跪地的背影,几多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