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王都。
恢弘的宫殿遮不尽炙热的光明,华丽的王冠温不了心中的寒冷。
那黄金铸就的至高王座,那满庭威武的强大骑士,那繁华鼎世的峥嵘王都,还有王都之外那辽阔无垠的万里山河,全都无法给予这个人半点安全感。
他静坐在王座之上,身体向右侧倾斜,右手抵着王座的扶手扶着额头,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掩盖某些可能会暴露自己心理的动作。
这样一个动作,要么是绝对放松,是一种无所谓的随意,是一种这世间任谁站在我面前都不值得让我正眼相看的霸道。要么则是极度的警惕,是一种自我支撑,是一种为遮掩浑身因紧张而颤抖所做出的身体固定。
至于这个男人此时此刻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心态斜靠在王座上,大概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了。
两千年前,光明教皇定鼎世界格局之后,这漫长的两千年里最为强大的国家便始终只有那九个。
两千年,无人胆敢颠覆教皇确立的格局。
而他,这个正坐在王座之上的中年男人,正是这九国中拥有至高王权的国王之一。这延续了两千年的王国,这传承了两千年的王权,让他有足够的底气俯视芸芸众生,让他足以站在山巅上翻云覆雨。
但此刻,他却像是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挣扎中。
他已经如此枯坐了整整一天,就在这王座之上,左手扶座,右手扶额。
并且,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不止一天了。
王宫里的侍卫和仆从们已经看着自己的国王经常陷入这种姿态里很久很久了。他们不知道,如此美好的世界如此蒸蒸日上的王国,会有什么事情能够让高高在上的国王陛下陷入这样的犹豫之中。
“陛下。”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从国王的耳边响起:“该做出决定了。”
国王从沉思中被惊醒,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里站着一个枯瘦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身体消瘦得像一根光秃秃的树干,身上华丽的宫廷长袍像是被随意挂在树枝上一般耷拉着,仿佛内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的双手亦如枯槁,他的整个脸颊更是干枯得仿佛仅剩一张黝黑的面皮包裹着嶙峋的头骨。
咋一看去,颇为吓人。
若是时间回退两千年,这样的人也许到处都是。两千年前那些在战争中流离逃亡艰难求生的难民和乞丐绝大多数都是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可现在毕竟已是两千年后了。
漫长的和平为这个世界带来了长足的发展,饥荒如同战争一样,已经是绝大多数人仅仅只从书籍里看过和故事里听过的字眼了。
所以在这样的年代里竟然会有这样一个人瘦骨嶙峋的老人就显得极为罕见了。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能站在国王半步之内的人。
此刻,他前倾着身体,恭敬的低下头垂下眼,不去直视因坐在王座之上而视线比他更低的国王。
他看着地面,也或者看着自己的脚尖,用干哑的声音说道:“陛下,我们的时间,可能并没有太多了。”
国王终于放下右手,将右倾的身体整个坐直,将眼神全部聚焦到了身边的干瘦老者之上。他抿了抿因长久没有开口说话而有些干涩的嘴唇,道:“但我们,并没有准备好。”
老者闻言,点了点头,继续保持着谦恭的姿态回道:“是的陛下,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他的话里先认同了国王的说法,紧接着便继续道:“我们永远也准备不好。”
听见这话,国王陷入了沉默。
他的心里在不断的回想着这句话,像是湖面里扔进了一块用来打水漂的石板,石板在水面上一个又一个点之间无止境的跳跃、飘荡。
是的,他们永远也准备不好。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
如果做不好万全的准备,那必然会招来极为糟糕而沉重的后果,可以预料却难以想象的惨烈。若是要继续准备,却又永远也准备不好,只会无休无止的拖延下去,直到他老死。
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它不像是午餐该配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它也不同于该把堆成山的金币用来筑城还是铺路。
你不可能做出一个有先有后并且符合逻辑的行事顺序,你更不可能两者同时都选择。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抛开逻辑和先后乃至对错得失,做一个你认为应该做的选择。
国王抬起头,疲惫的双眼盯着宫殿穹顶上那些瑰丽的壁画。想着也许两千年前开国皇帝陛下在建造这座宫殿的时候,一定很喜欢他们吧?
可是……先祖陛下啊……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问道:“你认为这个消息可靠吗?你认为他们可信吗?”
老者低垂的头轻轻摇了摇:“臣不知。可是陛下,这也许是我们仅有的希望。无论是否有过那些人,这件事本身就是我们既定的需要去做的,只不过现在,我们多了一个契机。”
是啊,仅有的希望,一个全新的有可能的机会。
国王在心里想着。
十八年了。
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过十八年了,世界依然繁华,人间依然和平。谁,都不记得了……
十八年前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他以为他自己完全能够做好他想要的准备,他以为自己必然可以等到恰当的机会。
可是,并没有。
这十八年里的每一天都在不断磨碎他的希望。一点一点,像一颗豆子被扔进了巨大而冰冷的石磨,无从抵挡。
国王缓缓正身,将自己的身体笔直的放在王座之上。然后,他缓慢而稳定的摘下了自己头顶的王冠,双手捧在怀里。
昂贵的秘银和纯金打造而成的王冠上,镶嵌着瑰丽的宝石。无论是它本身的珍贵价值还是它所代表的无上王权,都足以让每一个看见它的人,心怀激荡,也足以让每一个想要触碰它的人不顾一切的疯狂。
“可是谁,又能想得到呢?”
国王伸出右手,轻轻摩挲着镶嵌在王冠正面那颗巨大得惊人的红宝石。那颗红宝石呈两头尖中间阔的多面菱锥形,每一个窄面每一条棱线都仿佛与生俱来般自然而协调,看不出丝毫人工雕琢的痕迹。
它实在太大了,即便是收藏惊人的光明教廷也不见得能拿出一颗比它更大的纯净红宝石。它散发着瑰丽的光和鲜艳的红,纯净得没有半分杂质。
王冠上延伸出的“荆棘”编织成一个神秘纹样,将它牢牢束缚在冠冕之上,不至于因为自重太高而佩戴不稳。
此刻,国王左手扶冠,右手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这颗红宝石,眼神里渐渐有某种情绪在不断酝酿不断深沉。
繁华的王都,瑰丽的王宫像是同时陷入了惊人的宁静。
像山雨欲来,像滚石将落。
他终于收回了手,重新捧着王冠戴在自己头顶,再扶着王冠轻轻正了正位置。
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正冠,起身。
“带他来见我。”
他说。
“是,陛下。”枯瘦的老者将弯曲了良久的身体缓缓抬起,这个并不剧烈的动作却在这个过程中甚至传出一阵阵骨头摩擦的“噼啪”声。仿佛这个老者随时都会崩碎成一地碎骨般让人头皮发麻。
老者终于在让人心慌的响声中站直,而后他朝着身后轻微的挥了挥手。随着这个动作,王宫里所有守卫和仆人全都弯腰缓缓退了出去。
紧接着,又一个苍老的老者从宫殿侧门进入,缓缓朝着正殿里的国王走去。
这老者的苍老和枯瘦老者不相上下,但样子看起来则正常多了。他没有那种骨瘦如材的干枯,也不是那种令人恐惧的皮包骨,看上去就是一个仅仅因为苍老而显得略微消瘦和佝偻的老人。
和外面街道上的每一个老人相差无几。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他比起外面那些含饴弄孙的老人多了一双幽深的眼睛。那双眼看起来完全没有因为苍老而浑浊,反而闪烁着与年纪不符的精光。
国王看着他走来,看着他迈着苍老的步伐一步一步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那缓慢的脚步声仿佛每一声都踏在自己心里。
“叩见陛下。”老人走到国王面前,躬身朝着台阶之上的国王谦卑的行了一礼。
国王轻轻挥手示意他起身,然后说道:“这些年,感谢阁下为公国所做的一切。”
“谢陛下。”老人再次躬身还礼之后问道:“陛下做出决定了吗?”
他其实不需要问的,他无比清楚的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使命是什么。为了这个使命,他已经在王宫里住了很多年了。当他以这样的方式站在国王面前的这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所以他想问的不是国王有没有做出决定,或者是什么决定。
他想要问的,是国王是否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决心。他想问的,是国王是否已经足够坚定。
国王没有再犹豫,他站起身,肃穆的看着老人:“劳烦阁下!”
老人笑了。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最终呈现出的是一个并不好看却颇为释然的笑容。
他再弯腰,收起脸上的笑容,幽深的双眼波澜闪耀:“必不负陛下所托!”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也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台阶之上的国王,就那么转身走出了王宫。
那背影竟莫名给人一种如青年人般轻快的错觉。
那一步一步的脚步声啊,仿佛声声都从国王的心里踏出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用为如何抉择而烦忧了,他再也不需要权衡利弊得失了,他再也不会日夜不眠在愧疚和愤怒中了。
他已经孤注一掷。
从这一刻起,就再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再没有半点侥幸的可能,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王宫之外,炙热的光明还在烘烤着大地。走出宫殿的老人抬头看了看天上刺眼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光明,咧嘴轻轻道了一声:
“神啊。”
王宫里,国王目送着老人最后一丝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静默了良久。
终于,他再一次摘下了自己头顶的王冠。
他轻抚着王冠,轻抚着那颗红宝石。他看着身边同样目送老人离去的枯瘦老者轻声道:“开始吧,大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