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以前,安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与众不同的。
当然,这种感觉大抵在许多少年人的心里都曾经有过。少年人们在父母的殷切期盼中诞生,又在亲人的呵护宠爱之下长大。长久的和平富足让他们拥有着极好的生存条件。于是从小他们就学过很多道理,读过很多书,听过很多故事,也常常主动或被动的从周围人那里照猫画虎的学来了许多或好或坏或对或错的东西。
他们看过那些在历史长河中翻云覆雨的伟人们,也读过了世界数千年的兴衰更替,便总不免会觉得那些曾经有人做到过的事自己似乎也能做到,那些改变时代的兴衰和交替似乎也可以由自己来达成。
死亡距离他们还极其遥远,远到那似乎是一件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事情。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新生的生命总是容易对世界充满热情和向往,对改变世界满怀澎湃的希望。
那种炙热的光芒在闪耀,汹涌的热血在澎湃。
难免的会让人凭空生出许多豪气,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
年少总是无所畏惧,少年总是心比天高。
只是,他们明了理,知了对错,也学会了本事。
却不曾,见过这世界。
但,安不一样。他和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然拥有了改变世界的能力。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和这芸芸众生不同。
这不仅仅表现于他在光明教廷所拥有的崇高身份,还有一些他长久以来都不愿意想起的事情。
他以为离开了光明教廷,离开了圣城,那种跟随了他十八年的感觉就会不断变得平淡,更平淡,直至消失。
然而离开圣城的这短短四天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不断提醒着他的与众不同。那些不愿想起的,那些不想思索的,始终如影随形。
就像现在,他明明被一个可以一拳砸断树干的少女狂欧了一顿,却依然毫发无损。
安摸着自己鼻青脸肿的脸想了想,不,也不能说是毫发无损,毕竟自己的脸是实实在在被打肿了。尽管没有镜子,但光是凭想象他也能想到自己现在一定是一副双眼淤青脸颊红肿鼻血横流的凄惨模样。
毕竟打在脸上的每一拳都让他清晰的感觉到了……
是真的痛啊!
可问题在于,除了这些淤青之类的表面伤痕之外,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噢,千万不要奢想这是少女留手的原因。
一个说揍你就揍你并且全往脸上揍的女人,你难道还指望她会仁慈吗?
更何况,此时此刻的罪魁祸首同样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满脸惊讶的打量躺在地上的安。
“你没事?”她问。
安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捂着脸,闻言奋力将肿胀的双眼挣开一条缝难以置信的喊道:“你还真想打死我吗?”
“不然呢?”少女的表情非常认真,难道你以为我有心情跟你开玩笑吗?
“……”安把猪头埋进曲起的手腕里,双手遮住脸,想了想决定绕开这个问题,免得激怒这女人再挨一顿揍。
他挪了挪到处都疼的身体,委屈的说道:“我这叫没事吗?”
说着还用视线示意了一下自己浑身青紫的样子。
少女伸手指着旁边一根巨大的树干说:“你是不是没看清楚?”
等到安的眼神随着她的动作转过来,少女继续道:“你再看看。”
说完“嘭”的一声一拳砸在树干上,那大树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在“轰隆”声中断倒在地,断裂处一个清晰的拳印极深的凹陷在木头里。
少女收回拳头,确认自己的示范已经足够明清晰确了这才说道:“我刚才就是这么揍你的。”
安:“……”
这女人竟然真的一点没留余地啊!说好的优待俘虏呢?说好的仆从呢?中午你还去猎了鹿准备开开心心共进午餐,到下午就要打死我?
噢,我不是俘虏,我也不是仆从。但是你就这么干脆的吗?
就在安胡思乱想中,少女嘭的一脚踩住了他的腿,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现在,我有点好奇你的身份了,俘虏。”
这就把称呼又从仆从降级为俘虏了?
少女自森林中走来,在一小片林间空地上看见了陷入沉睡中的少年,满头满脸干涸的污血中依稀能分辨出轮廓分明的五官。他衣衫破烂,胸前有剑孔,长袍上有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殊死搏斗。
但是从长袍的剑孔间看去,少年略微露出的前胸却并没有任何伤痕。于是在少女的猜测中,这大概就是个遭遇了不知名的战斗却仅仅只被刺破长袍而本人安然无恙的好运的家伙。
想到自己的旅程还很漫长,也许带着这么一个好运气的家伙是个不错的选择,正好自己也需要一个仆从。
那么幸运的家伙,你就是我的仆从了。
至于他是谁,刚刚经历过了怎样的事情,满头满身的血污又是谁的,既然成为了自己的仆从,那么就都不重要了。
少女重新在脑海里完整回忆了一遍从今天早上到现在的所有事情。
所以,我根本没有注意过他的特殊。
直到,那一通狠揍。
少女很清楚自己拥有怎样的力量,这也是她为什么敢孤身一人出现在深山里的底气,同时也是他根本不在意安的身份的原因。
拥有绝对力量的她无所畏惧!
但现在,自己这一身力气毫无保留的打在这个看起来无比孱弱的少年身上后,他竟然完好无损。
这让少女感受到了名为挑衅的情绪。
以及,好奇。
绝对孱弱和绝对力量之间,竟然不分胜负!
安被踩着一只脚,无法动弹。只好扭曲的歪着上半身,抬头看着少女道:“你问我就说?凭什么告诉你?”
“你是我的俘虏。”少女眼神低垂,眼眸中有寒气闪烁。
“你刚刚不还说自己宽容?”安很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忙又补充道:“我也不是你的俘虏!”
“你不说我就打死你!”少女生气得狠狠的又踹了安一脚,疼得安龇牙咧嘴。
安咧着嘴,忍着痛挑衅道:“你来啊!我看你打不打得死我!”
你想知道我是谁,但我偏不说,反正你又打不死我,打不死我你就更想知道我是谁,但我还是不说。
少女沉默了一下,似乎被这个不可思议的逻辑噎住了。
安觉得自己凭着打不死终于扬眉吐气占据了上风,有些得意的挑了挑下巴,眯缝着看向少女说道:“其实我对你也挺好奇的,要不你先给我说说?”
少女冷着脸,噢她本来也一直冷着脸。她的长裙在林间的风中缓缓飘荡,嘴角略微抿着,红润的唇色丰泽而诱人,眼神里有犹豫的情绪。
这预示着,显然此刻的她的确对这个打不死的人很好奇。所以竟然忽略了安颇为得意和轻佻的语气。
但若要她先开口说出自己的身份,又让她觉得有损自己作为胜利者以及主人的威严。
所以少女收回腿,竟然直愣愣的转身走了。
“?”
她……她她……走了……
安的心里先是茫然,然后又忽然觉得少女这个动作有种怪异的可爱。忍不住好奇,又不肯认输,于是就默默走开了……
如果不是安确定没有看见少女转身的时候嘟嘴的话,这一刻他甚至都有种是在看那个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可爱小傻子的错觉。
那个小傻子啊……
“哎。”安叹了一口气,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感受着自己身上的疼痛正在逐渐减弱,那种让他讨厌的感觉再次涌起在身体里。
就这么一瞬间,安就再没有了那种得意的心情。所有的好心情都被那讨厌的感觉驱散得干干净净。
他看了一眼少女的背影,默默从旁边捡起自己没能撇断的那根枯枝,一步一步跟上了少女的步伐。
“喂,我们要去哪里啊?”安一边走着蹩脚的步子,一边远远的冲少女喊道:“再走下去我没被你打死也要累死了。”
听到安在身后埋怨似的喊声,在安没有看到的角度,走在前面的少女嘴角忽然勾起微微的弧度。
哼,仆从。
他会跟上来还是不会跟上来这个问题,在如今的少女心里,其实还没有去思索过,也没有为此纠结过。
所以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刻的深山里,在少女的唇角,那一点微不可查的弧度究竟代表了怎样的心事。
少女扬了扬手:“往南走。”
听到回答的安耷拉了一下脑袋,心里无奈着说道:“合着我们连目的地都没有啊?”
“往南走。”少女强调了一遍又道:“走过的每一步都是目的地。”
“嘶!”
安在心里感叹了一声,看不出来这还是个哲学家。自己就不会这么想,本殿下逃出生天为的可就是自由自在纵情潇洒。那必然是哪里好玩去哪里,哪里繁华往哪儿走。
反正本殿下有的是钱!
想到此处,安立即就张嘴喊道:“我们去人多的地方吧,据说又热闹又好玩。”
据说?少女想了想,在心里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的潜在含义,所以,他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吗?
少女的背影恍然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她说:“比如?”
“那可就多了,九大王国的王都是必然要去的,还有北部高地中部山脉遗失之地精灵王庭等等……还有传说中的世界尽头也是要去的……”安的语气里有很深的期待:“咱们这个世界太大了,繁华了去了,哪里人多就去哪里!”
说到最后,安的语气已经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
“怎么去?”少女听出了安语气里的兴奋,也不由得在心里有了一丝丝期待。
“呃……”安沉默了。她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她也不认识路?
“这是哪里?”安试探着问。
“我要是知道还需要你这个仆从做什么?”少女回答的理所当然。
于是,就在这一刻,两个人终于在用了一天之后,在心里同时对彼此的情况有了一个浅薄但相对平衡的认知:
他/她是第一次出远门,对这个世界并不熟悉。
啊,这个仆从好像真的没什么用啊!少女在心里想到。
啊,两个都不认识路只知道往南走的傻子啊!安在心里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