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帮那名女性beta入殓前,杰伊刚同约瑟夫在电话中聊过。贵族并不同意他所提出的计划,认为既然他一直依附于政府,那么之后最好还是继续同那边保持合作。法国人表示,虽然他自几百年前开始、就没信任过这些尸位素餐的秃鹫,但是只要大家利益一致,总还是有能谈能说的。对于自己唯一友人的直言不讳,入殓师表示感谢。
“今天你要去做什么?”
约瑟夫问杰伊,透过电话听筒,他听见对方用手指敲打着椅子的扶手。看起来贵族应该又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之中。他想,告诉对方,这边要处理一个有些奇怪的个体死亡案例。
“算是半个公众人物,不过是负面的.......被发现的时候呼吸和心跳已经停止了,”
“哦?当年那场囚禁案的受害者?”
“是。”
想了想,杰伊又问约瑟夫,他怎么知道的。
“新闻已经上网页了——现代的通讯技术真是了不起,杰伊,你不这么认为吗?”
听筒那头发出一阵轻笑,他回答约瑟夫说“那就这样”,挂断电话,站在屋外撑着雨伞,想要点支烟。意识到可能有摄像机在对着这边,杰伊最后还是忍住了,等待着周围的工作人员告诉自己可以进入了,才收起雨伞,走进房间内。
房间是政府的收容房,位处东区市郊,看起来破败而简陋。已经有其他人先进去了,理应开始准备处理尸体,然而杰伊却发现他们全都站在原地不动,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面容有些尴尬的转过来,看着他,似乎在问杰伊该怎么办。
入殓师仔细看看现状,发现这里的家具都很有年代感,看起来像是这栋房子刚建好时就搬进来,连续用了五六年的状态。母亲倒在床上,像是睡着一样的死去,脸色苍白,弥散着一股刚死两三天的腐败味道。而让所有人止步不前的麻烦之源正坐在床沿上,陪在自己母亲的身旁——那个死去母亲的孩子正用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盯着所有在场的人,脸上的神情警戒的像猫,似乎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突然开始哭闹,保不准屋外的媒体就会拍到。若他们再以此为点,将社会已经僵化的局势挑逗的更加趋向暴乱。
而且......只要想到这个孩子的故事,所有人也确实不想再让他受到更多伤害。
他们紧张的看着那个孩子,隐约觉得自己的心灵似乎被看透了一样,情不自禁的对他产生敬畏。杰伊看着那些人,冲他们点点头,示意他们都给他出去,他和这个孩子好好谈谈。人群陆续离开房间的过程中,杰伊发现孩子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沉思了一会,他走到对方的面前,在孩子的注视下蹲在他面前,问他:
“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果不其然的,他发现孩子的脸色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杰伊在心底叹了口气,半是唬人半是说真话的告诉孩子,他可以阅读人心理的想法,能够通过一个人的细枝末节,了解到他正在想着什么、有没有说谎——
“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镇定,”他说,“但是,叔叔能看出你正在试图隐瞒某些事。孩子,为了你的母亲,你必须告诉我你隐瞒了什么。不过首先,你能先开口和我聊一聊吗?”
他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过了一阵,杰伊只听到卡尔闷闷的说了一句:
“她.....她是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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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看到那个孩子时,约瑟夫有些吃惊。且不提杰伊今年已经四十一岁,而且入殓师这个职业特殊,很多时候会牵扯进无法向社会公开的事务之中。
“你有过养小孩的经验吗?”
他有些不耐烦的敲打着自己的手指问对方,杰伊冷静的告诉约瑟夫:
“没有,或者说,二十岁后我就没有和别人在一起生活过了。”
“我不是讨厌小孩,但我确实不爱他们,”约瑟夫端起茶杯说着,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杰伊,“我不反对你心血来潮想要收养一个玩玩,但是杰伊,我必须提醒你,这是风险极高的行为....”
“伊索,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伊索?约瑟夫说。他的名字?
“不....他母亲的精神状况你应该知道,所以我给他重新取了一个。”
约瑟夫叹了口气。
“看起来,你陷得比我想象的要深。杰伊,伊索对你来说,真的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吗?”
“只是一个推测,不过,”杰伊缓缓开口说,“八年前的绑架囚禁案,也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伊索身上有一些变异症的可能,只不过没有具显化。”
“beta的变异症,”约瑟夫听着,脸色变了变,告解杰伊,“如果那是真的,你最好在他完全成长起来前把他解决了,或者带着他去做抑制分化的手术。”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约瑟夫。杰伊告诉贵族。但是你不用担心,他天生的性格让他没法和人过多交流沟通.....简单来说,伊索有很严重的社交恐惧。所以以后如果真的分化成了beta并且延伸出了变异症,我想你也不用太担心、比起这个,我更担忧伊索以后的生活。
“我依旧不认为,你收养他是个正确的选择......”
贵族说着,发现杰伊那间空荡荡的储物室被推开了门,有一个黑发灰眼的小孩正扒拉着门边朝他们这边偷看,努力藏起自己的身姿。那双灰色的眼睛在空气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约瑟夫身上。贵族被那双清澈却又明晰一切的眼神望的一愣,那个孩子随即羞红了脸,关上门躲了起来。
杰伊看着约瑟夫的反应,难得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我一直觉得,你虽然活了那么多年,但是在性格上依旧是个孩子。”他告诉约瑟夫,“做很多事靠的是执念而不是责任——所以,孩子会讨厌孩子,这也不奇怪。”
“要是其他人说这话,我可能会忍不住记仇的。”
约瑟夫叹了口气,看着杰伊说,
“不过既然是你,我就不那么计较了。不过我可不认为一个孩子会像我这样.....当然,如果是你收养的那孩子,另当别论。”
杰伊犹豫了一会,整理着语言把伊索的情况详细告诉了对方:
“他.....我之前也说过,天生就可以看到人类的情绪和心理想法。在他和母亲被救出来前,伊索能够接触到的人也就只有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但是跟随母亲离开那里,重新回到了外面后,大量人群的包围让他没法处理这些信息,开始拒绝和人交流。”
大约两年前。杰伊告诉约瑟夫,伊索的母亲在那时带着孩子离开了政府的治疗机构,在伦敦东区找了一所政府提供的救济房,和他一起住了进去。他们又让自己回归到那种被囚禁在一间小屋里的状态,似乎这些年受到的伤害已经根深蒂固,无法痊愈了。伊索的母亲只会在每个月发救济金的那天出门,把所有生活的必须品带回去。
“也就是说,他是在没受到教育的情况下长大的,”约瑟夫顿了顿,“他今年几岁?”
“七岁了。”
“完全没有接触过社会.....你真的还打算让他去上学吗?”
杰伊沉默了一会,说他还是想试试。
“你必须做好失败的准备。”
“我知道,不如说,就他愿意接受我的提案这点来看,伊索已经很努力了.....”
他接着诉说有关这个孩子的事——杰伊告诉约瑟夫,伊索的母亲,是被伊索所杀害的。贵族愣了愣,问杰伊是毒药还是窒息?这么小的孩子,他想不到其他方法。杰伊摇摇头说都不是,是另一种更让人感到悲伤和恐惧的方法。
“言语,”杰伊说,“伊索告诉我,那天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在不停哭泣,突然觉得如果妈妈能够这么永远的睡着,也许她就能更轻松一些,不用这么悲伤。”
于是那天,他一改平时的沉默内敛,拉着自己的母亲的手和她说话,用稚嫩的语言向她讲述故事。故事当然是他自己编造的,不过伊索能够看到人心灵的弱点和渴望之物。于是他反复说着那些词句,用它们持续刺激她的灵魂——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但是比起邪恶而龌龊的,让人类选择放弃生命拥抱死亡的,更多时候反而是一些似乎可触可感、却永远没法真实企及的美好。
他告诉自己的妈妈,如果他的爸爸是和其他人的父亲一样爱着他们,那么他们现在的生活应该能和其他人一样:他可以和同龄人一样去上学,不会面对社交恐惧症额困扰、母亲则有着自己的生活,又享受着所有人的祝福。他们会住在一栋宽敞的房间里,有花园、有绿色的邮筒、还有草坪上露出的铁制水龙头。他们的人生可以平凡,但是幸福。
伊索告诉杰伊,母亲听着自己说的话睡着了,之后再也没有醒来过。
直到那些大人们进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杀了人。由于缺乏社会观念,他不清楚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亦或是错误的、伊索知道自己的母亲很痛苦,除了死亡,没有能够消解掉她心头苦楚的——他看的见,感受得到,陪伴着那份痛苦降生并成长,整整度过了七年。
“虽然......她总会告诉我,说....她爱我,”伊索告诉杰伊,“但我能感受到.....除了爱....她有时也会恨我.....”
“恨你?”
嗯.....有时他会把我看做。孩子告诉杰伊。我的爸爸......
“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杰伊转述给约瑟夫,“他做这些的本意不能用善良来界定,但确实让人惋惜......约瑟夫,他对于死亡并不惧怕,即使没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他依旧可以去当一名入殓师——你应该知道,对于我们这个职业来说,远离活人的喧嚣与自己的良心是必要的。”
约瑟夫沉默的听着这些。末了,他起身离开,告诉杰伊,他对于这些事不感兴趣,但也不会再干涉杰伊的抚养自由。杰伊向他表示感谢,沉默了一会又说,政府之外的那边,自己也会把情况说明的。约瑟夫又叹了口气,说人真是年龄越大心肠越容易软,以前自己认识的杰伊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我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
杰伊笑着问,约瑟夫沉默了一会回答。
“和我一样,铁石心肠的人。”
“不,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我过去可能是这样的人。”
贵族停住脚步,末了笑着转过身去告诉杰伊。
“我刚刚说,人年龄越大心肠就越容易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杰伊。”
“为什么,我的朋友?”
“因为等到了那时.....”他顿了顿说,“随着年岁的增长,你对于死亡的恐惧会越来越加深。杰伊,你告诉我你出于同情和对未来候选人的打算才收养伊索,但那是真的吗?你确定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才养育这个孩子,把他当做你某种消遣的道具吗?我希望你能够想清楚这些事后再让他叫你爸爸,否则,还是让他一直称呼你为养父吧。”
“约瑟夫,”杰伊无奈的笑了笑,告诉心情欠佳的贵族,“我们两,又有谁不害怕死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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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杰伊去世后,约瑟夫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在伊索成长的十多年间,那个男人一直让他称呼自己为养父,而不是爸爸。
“我想,也许这是恰当的,”伊索说,“实话是,我并不喜欢父亲或者爸爸这个词,我讨厌他.....但我喜欢我的养父。”
约瑟夫笑了笑,有些无奈的想起那个倔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