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自惊梦中醒来的墨余仿佛还能听到梦中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以至于无声地泪流满面。那是他挣扎着，挣扎着不愿意遗忘的事。
历经三十年，他最终还记得，记得一切。
墨余最终平安地回来了，只是脑子有些乱。
纯白的光芒在他“灵魂”深处闪烁，这是他穿越的罪魁祸首，也是2012的灭世元凶——可以被称为升华之光的神秘光束。
不知所往，不知来处，但人类因此而升华、团结、完美，故曰升华之光。
虽然这东西“杀”了他一次，但这次也算救了他一次。最终，在升华之光的照耀下，墨余稳固住了自己，没有迷失在长达三十年的梦境里。
梦醒之后，关于梦的记忆也就该散了。
墨余逐渐恢复意识，捂着脑袋，痛苦地呻吟，努力在闪回的斑驳碎片的记忆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你醒了？手术很成功……”
“别……闹……”
“哦。”
于是人间安静地等他清醒过来。
还有1时10分。
“走吧。”墨余平静地说。
从梦境归来的墨余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他抬头看见克伦特点着灯，汉克在下面和他说着什么。汉克说，克伦特听。
就像最开始神父和汉克一样，神的福音由此而传。
他没有打扰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现在是决赛时刻。他在证明了自己没实力没脑子之后，终于让系统不得不给他掀桌子的手段。
说来很丢人，但是结果是好的。
现在墨余得去让结果更好，让故事有个新结局——因为他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结局也得换个更好的。
墨余曾想过，如果没有他，这件事会怎么样；又或者，如果没有系统，会怎么样。
到底会怎么样呢？
威尔·迪弗林会被迫入场，然后回去魔都，只能等着继位；又或者威尔只是看着，然后神父就会无可避免地步入堕落。
但我们这是一个故事，英雄的故事。
所以，墨余来了。
英雄登场。
穿过废人街激愤的人流，越过山雨欲来般压抑而空寂的市区街道，一路奔跑到灯火辉煌的主政塔。
让我们再看一遍那一首无名的小诗：
“与这夜色相拥，
在路灯下也得不到分明。
这可恨可憎的黑色，
总是让人舍不得遗忘。
风也多了三分醉意，
像个流浪汉拽着我的衣袖。
我不肯施舍半分，
这自由之身空无一文。
那路边两排的灯柱，
间或辉映，时断时续，
就像活死人在一息尚存，
终有一日也将永久沉睡。
我便是这个黑夜的王，
没有镶嵌宝石的王冠，
他只戴着头顶上的小丑帽，
亢奋得像个一无是处的青年人。”
凝滞的小安德森因为他的到来而重归活跃，清风半醉，黑夜予冠，一切都在为他庆祝。
因为今天，这个一无是处的青年人要做英雄。
墨余越是前进越是亢奋，他顺着人间的指引，决绝地奔跑进了主政塔的地下。他一路畅通无阻，因为所有的治安官都已经被马歇尔排了出去，而马歇尔……已经被罗伯特关起来了。
这里是给神父准备好的舞台，不过墨余闯了进来，顺便也占了便宜。
罗伯特终于不能再那么怡然自得了，他惊异地站起来：“他怎么还敢来？”
威尔哈哈大笑：“我就知道那是个好孩子。”
“但是他阻止不了什么，除非，您给了他帮助。”罗伯特转过来盯着威尔，眼中神光凶险。
“那又如何？”威尔不为所动，端起已经凉透的水，悠闲地喝了一口。
罗伯特冷漠地对通讯器下令：“拦住他。”
没过多久，楼下就传来了墨余开枪的声音。
“砰！”
“砰！”
接连两声巨大的爆鸣过后，罗伯特的人无奈地报告：“大人，我被他的魔法道具击中了腿。”
“废物……”罗伯特阴着脸，坐回去座位，看到威尔已经要笑出声了，“迪弗林大人，你露出把柄了。”
威尔见他发现，索性便笑出声来给他听：“那要你抓得住才行。”
墨余有系统在，当然不会让罗伯特抓住小辫子。
他颤抖着手把魔导枪收回去物品栏，用力咽下一口口水，后怕地喘气：“呼……呵，呵！操！操！”
“你正常点，我害怕。”人间在这时候反而不着急了，冷淡而随性地吐着槽。
担惊受怕的墨余不敢稍作停留，快速地又下了一层后在楼梯间反锁住了门——好像这样就能让外面那个超凡者进不来了似的。
他刚刚险些被那超凡者抓住，要不是系统给的技能【猛男突刺】位移速度够快够霸道，他就已经被逮住了。然后他开了两枪，把两支魔导枪里内存的能量都用完了，但只中了一枪。
这还是那超凡者因为一下没有抓住墨余而愣神了，否则他一枪都中不了。
威尔给的魔导枪威力确实大得恐怖，300点伤害直接怼到那超凡者身上，他一截小腿就被打成了虚无。
墨余此刻心脏正极速跳动，肾上腺素简直不要钱，但心中冷静异常。
那一枪会造成什么伤害，甚至那个超凡者会不会因此而死都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时间！他已经是全速奔跑赶路了，但时间依然不够用。现在距离副本化结束剩余时间00:14:31，他不能再被缠住片刻。
那超凡者也没想到墨余这个情报上的纯废柴居然连着给了他两次惊喜，腿被打断的他一下扑倒在地上。等他挣扎着起身，墨余已经跑远了。他只能一边扶着墙单脚前进，一边跟上司报告：“大人，我被他的魔法道具击中了腿。”
罗伯特已经驱散了主政塔的守卫，只留了了一个他最信任的心腹手下。毕竟他要见的是威尔·迪弗林，他以为需要对付的也就是威尔·迪弗林。那显然并不需要堆叠武力，因为根本不可能打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这里还是法师的帝国，在这里强硬对待一个准传奇法师，就等着魔都的追杀令吧——哪怕班尼特都保不住他，除非布兰奇·班尼特签署《清除计划》，直言威尔·迪弗林是整个帝院整个帝国的敌人。
但他没想到现在又跑出来了一个墨余。
所以在搅局者墨余甩开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拦截者之后，罗伯特突然就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
他只能等，所有人都只能等，等墨余做点什么。
剩余时间00:12:17，墨余终于找到并推开了护盾主控室的大门。
神父佝偻的身影就在他眼前，圣光缭绕，杀气纵横。
所谓：天下英雄，气侠风雷自无敌，义胆雄心应无惧。
但是我们的英雄墨余，此时双腿颤抖，嘴唇发白，忍不住想要干呕，还满脸泪痕，害怕地说不出话来。
经历了神父的一生，他才能知道面前这个人有多么可怕。
世间从不缺少天才，只有墨余不是，其他人都是。
安德里是一位天才般的超凡者，法武双修。而且他还是天才般的执行者，教会的间谍组织还完整存在的时候，他就是一颗十足的杀星。
虔诚的信仰让他心如铁石，动如寒风。
这根本就不是墨余能挑战的对手，当真的站到神父完全的对立面，他才真的感受到这个看上去很显老态的人带来的恐惧。
英雄本应无惧，但是他真的好害怕。
他甚至不敢开口，怕他稍一松劲，就会倒在地上，瑟缩地退出去。
过了可能是很久，也可能是一瞬，那是墨余完全没有概念的时间。
“别动。”墨余简直不敢相信这颤抖沙哑的声音是他发出的，但是面对着神父给出的压力，他没有倒下。
他选择开BOSS了。
墨余并不知道系统给安德里的挑战等级是60，但是哪怕他知道了，这个BOSS他还是会越50级强开。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意识到了自己当异界人古代人没见过世面都很好骗这种想法十足愚蠢，意识到了自己只会退避哭求的无能，意识到了自己临阵怯敌的懦弱……他唯独没有发现，他已经足够勇敢。
墨余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勇敢，勇敢得多。
就像再给神父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走上这条极端的狂信之路一样，再给墨余一次机会，他还是会站出来。
所谓英雄就是这样的人。
天下英雄，气侠风雷自无敌，义胆雄心应无惧。
雄心义胆在此，胆小如鼠，亦能无所畏惧。
但是墨余的丑态，他的勇敢他的恐慌，都不能丝毫影响到神父。
“你的天命就是阻止我吗？”神父漠然问道。
墨余认真地回答：“我是自己想阻止你的，可能你的神也想，但是那不是我的天命。”
安德里静静地看着他，时间就在两人的对视中悄悄流过。
墨余到底在安德里的人生一梦里窥见了什么呢？
“你还记得，大明河畔的小汉克吗？”
那个一直没变，纯真到脑子有坑一般的人。
“记得。”神父如同冰山，冷漠得让人没法靠近。
汉克现在在做什么呢？
墨余说：“你要记得，神爱世人，真的爱世人。”
这是神父给汉克洗干净之后，擦着他的脸，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名为安德里的冰山终有崩解，但只是略微动容，便恢复了沉寂。
“神的爱，就是用我们的爱来体现的。我们的爱，就是母神的恩赐，是母神的意志。所以，最高的是爱，最不能忘记的也是爱。”
这是神父第一次带着汉克去日行一善的时候，神父教育祂的话。
“冷漠与背弃使神蒙羞，祂绝不愿祂的子民行此等事。”
这是汉克第一次学坏的，神父教训他的话。
“你的智慧将令母神为你骄傲，我们都应让祂骄傲，祂的赞许使我们得以完全。”
这是汉克第一次与神父交流他那蔓延的思绪时，神父对他的期许。
墨余一条条地说着，从三十年前，说到了今天：“我离开时，看到汉克在和他的朋友，和你不喜欢的那个克伦特说，神爱世人，他爱他。”
冰山不知何时已经融化成了潺潺溪流，沿着神父脸上沧桑的沟壑缓缓流下。
威尔感觉到汹涌而危险的圣光再一次变得温柔，就知道事情已经结束，起身便要离去。
“看起来我们在这里失败了，迪弗林大人。不过总会有地方成功的。”罗伯特现在反而也放松了起来，无所谓地靠在椅子上。
威尔站住了：“不，你们不会在任何地方成功的。民众不会支持你们，不会放弃自己的同胞。他们今天可以在这里阻止你们的邪恶计划，明天就会在另一个地方重现今天的英雄壮举。”
罗伯特惊奇地直起身，上下打量他：“大人，您是认真的吗？”
很显然威尔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但是罗伯特也不需要答案，他只是太惊讶了。
“血棘行省上季度的财报您应该比我了解，您的资金还周转的开吗？”
“那不关你的事。”威尔冷硬地拒绝了他的窥探，尽管很快到来的年度会议上他就得把财务报表交出去，但是现在他不希望有人拿那东西来嘲讽他。
罗伯特其实不需要那种东西，他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表单，推到了威尔面前：“陛下特地把这东西寄给了我，他说您会需要看看这个清醒一下的。”
威尔接过来，只是看了两眼，就铁青着脸焚化了那张倒霉的纸：“你们又弄了什么骗术？”
“这不是骗术，只是民意调查。”
“民意不会欢迎战争！”
“但是民意会欢迎钱。”
威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气愤，无比地气愤。可他又不知道该对谁生气，只能茫然地徒劳地发怒。
“战争一定会来。帝国人民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所以战争一定会来。”罗伯特宣判道。
天下英雄，气侠风雷自无敌，义胆雄心应无惧。
天下英雄，忠直豪杰言无隐，志垂日月保江山。
威尔只是看着他，压抑着自己的全部怒火，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纵容你们！真正的民众也不会！等我揭穿你们，我会让你们死得体面。”
罗伯特对此毫不在意：“大人，您说的情况并不存在，您的民众也并不支持您。”
“那也不会支持你。”
罗伯特脸色古怪，憋不住地大笑：“我不知道您把民众当成了什么，但实际上他们是只想着明天能吃上什么的动物。我们能给吃的，他们就支持我们，仅此而已。”
“你以为你很高尚吗？”威尔并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依然纯粹而坚定。
“当然不，我什么都吃的上，所以我是只想着明天能赚什么钱的动物。”
纯粹的威尔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世界在他眼里好像都变得陌生了。这一刻他和主政塔底那个可怜人突然有了共鸣，只想毁灭点什么，什么都好。
“总之……大人，时代变了，”罗伯特·巴特勒微笑着，手指间夹着两枚包浆圆润的弗罗林，相互敲击出清脆的声响，“现在这才是民意。”
然后罗伯特无辜地一摊手，好像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代表布兰奇·班尼特在说这些话，接下来的才跟他自己有关似的：“我的少爵勋章要到了，迪弗林大人要不要来我的授勋仪式？我会很开心的。”
威尔没有回复，静默地矗立着。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
古月怅然是尽非，今事风情往事怀。
神父和墨余各自满脸泪痕，一般静默。
安德里在思索，在寻找自己。
墨余也曾寻找自己，是从安德里之中找到墨余。安德里要寻找自己，却是要从自己之中找到那个最初的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冷漠，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放下爱，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仇恨无信者，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已经被自己痴痴呆呆的傻孩子超过了。
那个傻孩子已经开始做他曾经在做的事，可他又在做什么呢？
从自己编造的幻想里走出来，神父才恍惚发觉，他这样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令母神蒙羞。
“对不起。”神父抽噎着，低下头道歉，打破了沉默。
“你到现在都没有伤害到别人，你背叛的只是你自己，”墨余摇头，指着神父的胸口，“你应该跟你自己道歉。”
对有些人来说，原谅自己远远比原谅别人更难。神父可以放下他几十年的骄傲，放下对异信者的偏见，放下生活给予他的泥泞与怨怼，但是放不下对母神的愧疚，放不下对自己的恨。
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人，他抬起头，穿透了木石的阻拦，看到了暗月垂滴的甘露。
飘渺空灵的圣歌在整片原野上回响，七圣星在天幕闪耀，甚至夜空之下，隐隐有日光灼灼。
他无法原谅自己，但他的神原谅了他，透过墨余，在向他传递“爱”。
祂说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
神父看着墨余身连万千星宿，银光星屑也在为他欢歌，突然露出了解脱的笑容，低声说道：“是的，吾主。”
“你说什么？”墨余愕然。
不过墨余这脑袋瓜子倒是不纠结这种事，他掏出一颗糖丸：“说起来，五宝戒吸丸，解一切苦厄，重拾生活希望，要不要？”
“要，要！”神父开朗一笑，接过那糖丸来。
暗月垂落的银青甘露，奔腾灌注到了糖丸之上。神父等那甘露止歇，才一口吞下已是神光灿灿的糖丸。
墨余对着神父腼腆而纯真地一笑：““吃了之后，就要做个好人啊。”
“会的，一定会的。”神父也微笑道。
澎湃浩瀚的圣光一闪而逝，一位大牧首悄然诞生，悄然陨落。他神色安详，仿佛只是伴着那些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奇景坠入梦乡。
最后他轻轻牵着墨余的手，把一身荣华散入了天地。再也不需要等待，再也不能催动，魔力的暴动就在转瞬间平息。
“神爱世人，众生，如我……”
愿有来生，心如琉璃。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墨余才僵着脸吐出了一个煞风景的字：“操……”
他只感觉到空虚。
一点一点，依靠着墙面瘫倒在地，肉体的触感逐渐强烈，内心的空虚和茫然却越发清晰。
结局就是这样吗？！英雄究竟拯救了谁？！他怎么就……死了？谁能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告诉他，他只能在愤恨不平中渐渐困顿，在终于停歇后完全不受控制的疲劳肉体里失去意识。
墨余终于倒下，艾莎拉终于启程，小安德森的封锁终于解开。
月光再次照进了小安德森。
所有人抬头看，风暴已去，月光清柔，万里晴色。
但是整个背景魔力环境中致命的暗流，只是稍稍倾泻而已。
人心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