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恩绕过来从尼古拉斯手里拿起摇摇欲坠的酒杯,接着未出一声开始收拾桌面。管家也过来帮忙,将所有东西都收走,又送来一壶热茶。
过了许久,尼古拉斯嗓子里沉吟了一声后,张开了双眼,环顾四周,神色懵然,嚅嚅地开口道:“我刚才是睡过去了吗?”双手接过尤恩递来的茶水喝得干干净净,放下茶杯说道:“谢谢你。昨晚拿到结果后我一夜没有合眼,把自己所有学过的医学知识在脑子里筛选了几遍,希望能够找到有效的办法,却发现凭借自己那些学过的东西找不到答案。做了大半夜的无用功,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入睡,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过去,想起了很多事情。今天被酒精一催,就忍不住讲了这一大堆,很感谢你听我讲了这么久的废话。”
“没什么。其实也不算是废话,至少我现在非常清楚你的前半生发生了些什么。”尤恩抬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有意忽略了对方略带尴尬的表情,放下茶杯,开门见山地问道:“我记得你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现在是不是想起来些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尼古拉斯拿手揉了半天脑袋,最后好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之前我说过母亲身体里似乎住了另外一个人,并非夸大其词。首先她会过来与我同住这一点就比较奇怪,虽然我从心底里渴求与母亲关系的改善,希望能够感受到来自于她的母爱,但是她真的来了我反而不能适应。而且我大哥向来同我的关系一般,他怎么会轻易答应把母亲送到我这边来呢!”
“为什么不答应,就算是你与母亲关系不好,作为另一个儿子恐怕也是没有权力阻止母亲的决定吧?”尤恩听得不明不白。
“呵呵,那是你不知道这当中深层次的原因。”尼古拉斯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母亲没有退休前是董事局的主席,整个集团由她一手掌握。退休后,她虽然没有再当主席,但是集团里谁上谁下基本上还是她一句话的事情,我大哥虽然在集团里已经身居高位,但离主席之位仍有一步之遥,在这种关键时期他如此恋栈权位的一个人又怎么会离开母亲身边半步!再者,母亲在家里住得习惯又舒服,不会轻易想着有变动,以她强势的性格怎么会被大哥所左右呢?”
“强势的老太太?可是每次我过来替她检查时,她无论说话还是行为都是个温柔的人噢!”尤恩想起之前的情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柔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这也是让我觉得最奇怪的地方。我的母亲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人,无论是从外表、衣着,还是行为举止,完完全全是女强人的标准模板,因为她强调只有这样才能够起到威慑的作用。别人对她的专业能力有多钦佩,对她的雷霆手段就有多恐惧。整个集团的人看见她不是低着头就是绕着走,如果有谁被叫去办公室,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都先会吓个半死!”
“哈哈哈!太过夸张了啦!”尤恩笑着捶了一下沙发扶手:“按照你的说法,那我见了老夫人那么多次,岂不是早就死过很多回?!”
尼古拉斯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所以才说奇怪嘛!她搬来我这里居住,我发现她的性格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时,完全无法接受。明明外表没有任何改变,但是感觉身体里住进了另外一个灵魂。不过后来……后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改变后的母亲完全是我心中想要的那种慈爱的妈妈的形象,温柔又体贴,所以我很快从最初的惊讶转变为接受,甚至刻意忽略自己内心的疑问,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段母慈子孝的美好时光中去。”
“那是因为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你无法骗过自己,所以才会抱着能有一分钟的美好也于愿足矣的这种想法沉浸在不知何时会破裂的泡沫当中。看来身为豪门贵公子的你当初的确是受了不少的苦,以至于拿假象来骗自己。这种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会跟着人一辈子,人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修复伤口。”
“明知道是错的,我却不想去纠正,可能是我的私心吧,我期望得到母爱太久!只不过要通过这种方式的话,即或是得到了,我仍然会感觉是拿了自己不该拿的东西一样。加上现在母亲查出得了这种严重的病,我越发觉得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情,却让处罚降到了母亲的身上!”尼古拉斯越讲越痛苦:“所以我才下定决心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希望能够借助有能力的人来帮我解决心里的困惑,让我能够得到救赎!”说罢站起身来,坚定地给尤恩躹了一躬!
尤恩也连忙站了起来,脸上因为尼古拉斯的举动而变得凝重起来:“既然你是诚心为了自己的母亲向我求助,我必然不会推辞。只是你为什么会认定我呢?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尼古拉斯先去里间看了下,出来轻轻掩上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开了电视,拉着尤恩站在打开的窗户前,这才低声道:“其实我昨天晚上没有睡着还有一个原因。”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东西。
尤恩接过来仔细一瞧,再看向尼古拉斯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窃听器?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你被人监听了?为什么?”
“原因暂时不清楚。不过这样的家庭好比一个小社会,里边的人心算计、利益纷争一点儿也不会少。家母性情大变,兄长出乎意料的举动都说明发生了不简单的事情,目前看来我好像也被卷入了。不过现在我什么都不管,只是请你确定一下,看看是否母亲被人催眠。”
“保持冷静!”尤恩举起手让越来越激动的尼古拉斯冷静一些:“有窃听器说明你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要我帮忙也可以,只是要想知道对方是否陷入催眠,我必须也要用施加催眠术的方法才能验证得出来,这个环境人多眼杂,恐怕不太适合。除非……”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尤恩正坐在办公室里看书,电子时钟报出八点整时,他放下书本,从办公室走出来,到了诊所玻璃大门,看见电梯门开启,尼古拉斯推着轮椅走了出来,轮椅上坐着老夫人,尤恩从里边打开大门,把两位客人迎进自己的办公室。
“嗨,你放松点儿,不要弄到我也紧张起来。”尤恩端着茶杯放在茶几上时,看到尼古拉斯脸色苍白,缩成一团窝在沙发上,看来母亲患病的事情对他的打击非常大。“我一直想问,你也会催眠术,为什么不自己来,非要折腾一大圈来我这里?”
尼古拉斯抬起眼睛,无助的眼神让他看起来像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声音也带着软弱:“对不起。但是这些日子我一直没办法睡个好觉,每天睡两三个小时就会惊醒,现在大脑好像一团乱麻,没有办法保持正常的思维活动。而且我知道自己的催眠术本来就学得很一般,在现在这种状态下给别人施加催眠术,可能会产生无法预计的伤害。”
“那些之前被你催眠的医生岂不是很危险?”
“不会的!之前我的状态良好,而且以我那点点微末之术,只能影响人一段时间,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也不会有后遗症。”
“话说回来,那些医生被你逼走,他们去了哪里?”
“去了我大哥那里,是我推荐给他的,因为集团里有专门针对医疗和药物研发的部门,这些医生去了那里,待遇不会差的。”
“哟!看来你还认为自己做了件好事呢!”尤恩忍不住哼了一声。
尼古拉斯听到话中的讽刺之意,不由得低下了头,手里攥着杯子,好像它是此时唯一的依靠。“我……当时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忍不住去伤害别人。刚开始我归咎于自己的骄傲,因为无法接受被处罚的事实而做出那些勾当,可是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支配着去做,甚至于心里面非常反感,可是手脚不听使,忍不住就会给别人施加催眠。可能是一种特别的创伤后遗症的应激反应吧!”说完松了口气,抬着杯子喝水。
尤恩听到这番话,心中不由得一动,表面并没有表现出来。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他把尼古拉斯留在会客室,自己则推着老夫人进入办公室。老夫人一直很安静,眼神充满慈爱,比那天他去探望时的状态还要好,看到尤恩坐在她的对面,还笑眯眯地伸出自己的手来。尤恩如同之前去家里那样,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老夫人那双骨节分明,干燥而温暖的手:“亲爱的夫人,今天还是由我来为您做常规检查。”
“没关系,好孩子,一切按照你说的去做,我非常相信你以及你的专业水平。只是我想……”说着她开始左顾右盼,用眼神寻找着什么,尤恩看着她问道:“您想找什么?”“我……我的药,我要吃药,你们把药放哪儿了?”每次去家里检查,老夫人都是安安静静地,这次在办公室里,尤恩哪里能知道她要找什么药?不过这根本不是问题。尤恩起身从自己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药盒,把它打开放在手里给老夫人看:“哪个是您的药?”药盒里放满了胶囊和片剂,各种颜色都有。老夫人仔细地从当中寻找出两粒天蓝色的胶囊,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接过尤恩递来的水杯,喝了下去,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嘴里喃喃道:“我会永远这样健康,这样美丽……”尤恩不动声色把药盒收回抽屉,不想再次引起老夫人的注意,因为他非常明白,那药盒里装的全部是与人无害的维他命C,只是日常准备好给病人的安慰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