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此时正在府中等候艾伦回来。刚刚拜见了祖父和母亲。尤其是看到他祖父又苍老了不少,离开的时候不禁悄悄掉下了几滴珠泪。祖父精神虽然还不错,但是比她六年前离家远嫁凯旋省时又瘦了不少。幼年在府中时,她觉得祖父虽然有时候很严肃,也只是一个疼爱她的老头而已。等到稍大一点,知道京城的人们都称呼祖父为军神,也只是认为他是一个很能干很会打仗的疼爱她的老人。可是在凯旋行省的这几年,她对祖父的看法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凯旋行省位于丹加东部边陲,经斯坦利地峡与厄尔莫岛接壤,常有矮壮多毛的法特人袭扰边境海疆。凯瑟琳作为总督夫人,时常随同或者代表总督劳军和抚慰民众。当地军民谈到军神大人时,无不尊敬有加。就连最底层的渔民雇工,也常常提到他老人家。茶坊酒肆里只要谈到边患,往往都以“军神他老人家迟早会提大兵杀尽法特人”做结语。
祖父在民众的心中就是巍峨的一座大山。只要军神在他们身后,他们就能蔑视一切敌人,对战胜任何对手都信心十足。在战时,不论军民潜意识里都有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老子尽力杀敌,即使老子战死,也有军神大人为我报仇。”
这种乐观的信念震撼了凯瑟琳。他们带着这种信念作战,带着这种信念做工,带着这种信念慷慨赴死。凯瑟琳从未想到一个她眼中的普通老人,能影响各个阶层的人们,能带给人们如此强大的力量。
时隔六年再次回到家中,虽然那个老人依旧对她宠爱有加,嘘寒问暖,她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其实在老人的眼里,她也不再仅仅是那个爱撒娇,无所畏惧的小姑娘了。
凯瑟琳从小在府中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祖父以下,父母、哥哥凯恩、堂兄里奇,无不视她为掌上明珠。除了长相清丽可爱之外,难得的是她愿意与家人分享一切她眼里美好的事物,从不藏私。她对长辈孝敬尊重,对老军仆妇也从不惺惺作态,摆主人的架子。特别是她肯对看到听到的所有不平之事仗义执言,有时候一通脾气发出来,连军神老大人也不敢直缨其锋。但她从来都是只对事不对人,而且发过脾气后转瞬便忘,所以阖府上下对这位小姐又敬又爱。
她和凯恩的感情尤其深厚。相对于出身于豪门大户的母亲来说,虽与他们也是母子情深,但因为规矩甚多,却似隔了一层。父亲格林顿伯爵长期戍守边关,凯恩除了作为兄长,事实上也扮演了父亲的角色。小时候她崇拜哥哥,一年一年看着哥哥从带着她玩耍的顽童,成长为英俊的青年军官,又成为让一众闺蜜着迷的军中英雄。在她心里,哥哥有求必应无所不能,是她心中真正的依靠。甚至在她谈婚论嫁之时,她也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哥哥的挚友,与凯恩并称一时瑜亮的劳恩斯。
如今兄嫂双双遇难,她心里只是牵挂这个侄子,甚至拒绝了母亲的挽留,执意要在春寒料峭中等着艾伦回家。
艾伦一行回到家里,看到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妇站在院中,正眼眶泛红盯着门口,知道这是姑姑。凯瑟琳一眼就认出了艾伦,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他,蹲在地上啜泣起来。艾伦有点迷惑地嗅着似曾相识的好闻的淡淡的味道,感觉到姑姑温热的眼泪滴在了自己的脸上,顺着脸颊流到了脖颈间。
凯瑟琳哭了一阵,牵着艾伦的手一边进屋一边摸着他的衣服问他冷不冷饿不饿累不累困不困,黑莉却在一旁抓住凯瑟琳的衣角搭话道:“我知道你是艾伦哥哥的姑姑,也是我的姑姑。姑姑不要担心艾伦哥哥,黑莉每天都在都在照顾他。”看了看旁边立着的帕克二人,又心虚地道:“还有帕克叔叔和内德叔叔也是。”凯瑟琳转头看着黑莉认真地样子,不禁嗔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机灵,”又摸了摸比利的头,“你们有自己的妈妈照顾,可是你们的艾伦哥哥......,”再也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
内德和帕克两个大男人看到凯瑟琳哭个不停,也是鼻中泛酸。两人径直在凯瑟琳面前单漆跪地,却不知从何说起。凯瑟琳连忙扶起二人,语不成声地说:“这却怨不得你们,你们奉兄长之命舍身忘死救出艾伦已是侥幸,我还要代兄嫂感谢你们。”辞别了凯瑟琳,二人胸中郁闷至极,带着泰格直接去了练武场,内德抡了一夜大斧,帕克呆呆坐到天明。
凯瑟琳坐在屋中,怀里抱着艾伦,黑莉和比利依偎在左右两旁。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她给三个孩子讲述着和凯恩的点滴往事。指着一个桌角,讲起小时候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头,哥哥是怎么让她破涕为笑;指着一片空地,讲起哥哥打碎了放在那里的花瓶,她是怎么替哥哥掩饰;看到墙角的仅剩的一点污渍,讲起她在那里涂鸦,哥哥背黑锅受罚。就这样说一会,哭一会。艾伦三人,尤其是黑莉,也哭得稀里哗啦。
凯瑟琳和三个孩子就这样说啊说啊哭啊哭啊,晚上的团圆饭也没去参加。军神大人得知后只说了一句:“凯瑟琳那丫头是个重情的,且由着她吧。”
四个人就在凯恩的旧居中说啊哭啊,直到说也说不动,哭也哭不动,和衣相拥,沉沉睡去。这一夜,艾伦闻着身边姑姑身上好闻的淡淡的味道,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劳恩斯在京城本有府第,只是长期无人居住需要修缮,凯瑟琳索性就在艾伦的院里住了下来,内德和帕克暂时搬到了练武的小院。老三也破例放了几个学生的假,让他们和凯瑟琳多相聚些时日。
凯瑟琳带给家人的礼物足有几大车,给艾伦的很多都是异域的新鲜物事。艾伦因最近刀法有点心得,看中了其中一柄泛着暗金色的短刀。虽然在一堆金光闪闪的礼物中一点都不起眼,入手却沉甸甸的,甚是压手。以老三的眼光也认不出是何材料打制而成。抽空让人拿给亚当看了,亚当认得是天外的陨铁掺入十分罕有的魔金锻造而成。
据说这魔金产自极北之地,极难冶炼,每年产量极小。以祭司府的能力,数百年也只积攒了几两而已,这柄短刀中魔金含量占了一半,甚是难得。亚当随手在刀身上镌刻了一副凤纹,每次运斗气挥刀时,都会有一蓬金色光芒自刀尖呼啸飞出,声如鸟鸣,消散于三尺之外。刀芒形似一只小小的凤凰,随即将此刀取名“凤鸣”。艾伦爱不释手,平时就藏在靴筒内,没人时经常取出耍弄一番,知道刀芒三尺内也可伤人,破口状如刀伤一般。
凯瑟琳离京已有数年,也想念贪恋京城的繁华,每日都带着几个孩子穿梭在大街小巷,品尝美食,饱赏美景,似乎要把这几年的缺憾一次补足。孩子们自小关在府中,哪里过过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自是欢欣鼓舞,乐不思蜀。一个个见到好吃的就吃,看到好玩的就买。凯瑟琳却教他们每样都多买一些,回去后分给其他的孩童。
眼看着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分,这天凯瑟琳准备带着孩子们去她幼时常去的胭脂山春游踏青。原本是内德带着劳尔和大眼贼卢克相随护卫,老三最后也跟了过来。他知道那个地方现在不是很太平。和平富足的年代养育了奋发向上的一代人,也养育了小部分总想着不劳而获,打些不该打的主意,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蛀虫。胭脂山周围原来也是勋戚的农庄,随着和平日久,有的家族破败了,其中有些不肖子弟勾结地痞泼皮,专靠欺负陌生人敲诈打劫为生。
老三原想劝凯瑟琳另选地方,又怕扫了这位小姐的游兴。他也不是不信任内德的能力,这位可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只是担心内德鲁莽的性格给军神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又不能说破,索性自己跟来了事。
一路上几匹骏马两辆马车载着众人和一应吃食用具,在欢声笑语中直奔胭脂山。到得城外,路人渐渐稀少。大眼贼催马赶上老三,低声禀报:“大人,后面有几骑一直缀着咱们。”老三示意他不需搭理,心里也对卢克的目力很是惊叹。劳尔和卢克这几年进步很快,晋级勇敢骑士指日可待,尤其是卢克的目力更是与祭司府制造的水晶望远镜不分轩轾,以后不定会变成什么怪物。
到了胭脂山下,凯瑟琳指挥着自己带来的一个丫鬟,连同劳尔和卢克铺好了地毯,把食盒一个个从车上搬下来,升起了一堆篝火。艾伦带着黑莉采了些野花,给姑姑和黑莉一人编了一个花冠。劳尔和比利在河边捉鱼,泰格在一旁抡着短斧吭哧吭哧砍柴。凯瑟琳和丫鬟准备着食物,只有老三和内德在篝火旁闲聊。沿路的农庄虽然破烂不堪,但好在杳无一人,众人可以肆意欢笑喧闹。
内德也早已察觉到异样,本来空无一人的小路尽头忽然出现了人迹,近处似乎也有人在窥探。他没来由地有些兴奋。大斧虽然没带,身傍却有佩剑,几个毛贼也是可以杀上一杀的。老三怕的就是内德随意杀人,当下让他不动声色,且看一看再说。
远处来人和近处的窥探者真的是一伙泼皮无赖,为首的是一个当地的破落勋贵子弟。以吃喝嫖赌抽败光了祖上的家产之后,纠集了几十个地痞流氓,开始了坑蒙拐骗偷的江湖生涯,以便继续自己吃喝嫖赌抽的日子。杀人越货是不太敢的,一是没胆子,二是怕引起官兵注意,招来灭顶之灾。可是碰瓷撒泼诈骗都是行家里手。
今天他们放在城里的眼线看到这一行人有女眷和好几个孩子,只有三五个护卫,就跟了下来。眼线一路通报,看着肥羊自己到了胭脂山,头领认为是天赐良机。一来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二来这里人迹罕至,即便敲诈不成撕破了脸,几十人一拥而上,也抢他个精光。
那头领兀自放心不下,又派人近处打探。四个男子中的一个虽然挎着长刀,形貌却甚是老迈瘦弱,必是管家一类,不必在意。另两个虽然年纪甚轻,却一直和丫鬟忙东忙西,虽然也带着剑,必是仆役,也不必太过在意。只有一人身形壮硕,豹头燕颔,相貌甚为凶恶,必是劲敌。当下安排人手,万一需要下手抢劫,十几个人先按住那个壮汉,另外几人自是束手就擒。
安排已定,那头领不禁佩服起自己洞察秋毫算无遗策,真是运筹什么什么之中,决胜百步之外,这群肥羊定能手到擒来。
此时头领招呼一声,当先走向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他的精锐手下,倒也气势汹汹。还没到老三身前,那头领装模作样,自颈后拿出一把破扇子扇了两下,仰头大笑三声,身子摇摇摆摆,冲着老三一拱手:“管家请了请了!你等占了鄙人风水宝地,也不知付了租金也无?”
老三也不搭理他,只看几个孩子作何反应。泰格兴奋地有些发抖,心想砍了这些日子木头,这次老师总会让我砍人了吧。比利呲溜一下躲到了老师身边,老三却看到他袖中已藏着一柄细细的短剑,眼光不离那个泼皮头领的脖颈之间。黑莉拿起了身边做饭的铲子,两腮气鼓鼓地涨红了脸。
内德打量着走近的这帮人,脸上的表情甚是精彩。只见这些人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有眇了一目斜眼看人的乞丐,也有尖嘴猴腮见风就倒的竹竿;有几匹瘦马,几头老骡子,还有一人牵着一头瘸驴。此时内德神色先是惊讶,然后迅速转惊为喜,冲着老三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他妈的,怎么是这个调调!”心想就算是泰格一人,也能随便砍翻几个。
那头领看到肥羊们不以为意,那个壮汉快笑弯了腰,两个仆人只是讪笑,刀子都没有拔出来,那个女眷更是一眼都不看他们,头都没抬,只是忙着烤手里肉串。就连面前最弱的管家,也不正眼瞧他,两眼只管瞟来瞟去,心下自是发慌。于是干笑两声,对着老三再拱手:“各位发财发财!”
艾伦却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哈哈大笑的内德身上时,悄悄贴在劳尔身后,运用旧书野趣集中所载,“呔!”的一声大喊,猛然放出了七道战弧。这下把众人都吓得不轻,包括宗师西蒙。但他瞬间就看出了破绽,战弧穿梭的方式不对。看着劳尔身后探头探脑的艾伦,知道是他做鬼,也不出声揭破。
这帮泼皮本事没有,见识却是有的。先是愣了片刻,然后像炸了窝的鸡一样,有的撒腿就跑,有的腿一软躺下就此不省人事,甚至还有屎尿起飞。有几个见机得快,迅速跪倒在地,对着劳尔大喊爷爷饶命。护国骑士举手之间能杀百人,这位爷却远超护国骑士,就自己这几块料,此时不跪,更待何时!有样学样,瞬间跪倒一片。
劳尔此时呆若木鸡,看着自己脚下闪烁的战弧,傻愣愣只是发呆。还是老三出声这才清醒。他素来机灵,看到凯瑟琳小姐面带不悦,立刻让能动的泼皮抬着动不了的泼皮钻进了旁边的树丛,让他们用自己带的绳索绑成一串。
老三看到没了外人,让艾伦自己讲了这战弧的来由。听完之后,他板着脸训斥艾伦:“以后对敌之时决不可用此招!”看着大家一脸不解,解释道:“如果对敌时你放出这么多战弧,敌人要么逃跑要么抵抗。遇到头脑清醒的敌人,认为你是比护国骑士还强的对手,他自己逃无可逃时,最后一击必尽全力,对你而言凶险无比,被他一举击杀也有可能,所以不可再用!”
众人都以为然,艾伦也悚然惊觉,牢记在心。
被一帮泼皮搅了局,满地腌臜,凯瑟琳早就没了游兴。此时又看到老三训斥艾伦,心中更是不悦。草草收拾了一番,众人匆匆回城,只是后面多了一串奇形怪状的泼皮无赖。
小少爷艾伦的首次江湖冒险,在宗师西蒙的导演下,就这样无惊无险地结束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姑母凯瑟琳终于搬出了军神府,回去了自己的侯爵府。艾伦他们重新开始了学业。白白的黑莉慢慢在长大,越发白皙。凯瑟琳几乎每天都会来看看艾伦,带着亲手做的饭食。艾伦在姑姑凯瑟琳有时是毫无道理的关爱下,慢慢敢去思念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了。
小孩子的记忆好似有一扇门,父母遇害时艾伦已经有了很多关于父母的记忆,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只是在遇到不好的事,比如艾伦,意识到再也见不到父母时,把那扇门紧紧关了起来。虽然内德叔父或别的人再三向他讲述父母遇害的情景,他也不愿把那一幕同自己记忆中的父母联系在一起,仿佛那是别人的事,自己的父母永远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就好。
其实这是一种逃避,不愿意相信和面对自己父母遇害的现实。而凯瑟琳姑姑用类似母爱,有时超过母爱的关怀慢慢打开了那扇门,打开了他的心扉。他很聪明,慢慢捋顺了老师们关于责任、能力和义务的讲述。虽然还不懂得什么伟大的情操,但是对他来说,父母是为了保护他而死,他现在明白的是,他也要有能力去保护他所关心和爱的人。
他渐渐在修炼时越来越刻苦,老师们也逐渐看到了希望在他身上看到的那种狠劲。终于有一天他下了决心,散了学回到院中,让比利和泰格为他护法,捧着一本天一诀独自走进了一间静室,要模仿老师闭关晋级。这一天他刚过了六岁生日。
比利觉得不妥,借尿遁偷偷去告诉了几位老师。当老师们和军神老大人匆匆赶来时,只看到泰格执大斧立于门前,如怒目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