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元殿出来,往后头抱厦换了衣裳,杨淑也不急着回去,抬脚往景华台去。
景华台是皇上为云美人崔景华所造,是宫中最高,最华美的殿宇,当时所耗之巨,引得朝中言官颇有微词。就连景华台正堂的阶石都是一整块的汉白玉,堂中地砖更是用了足足七十块墨玉打造。
云美人当年宠冠六宫,在后宫之中风头无两,但在生产时难产,留下个仪王萧景粲便去了。仪王自小没了生母,寄养在华妃名下,却因为华妃不甚喜欢这个不大言语,又不与人往来的皇子,故虽名义上仪王是她的儿子,她也不当回事,若不是自己膝下无所出,只怕都不带瞧上一眼这孩子的。
云美人殁了之后,皇上为免睹物思人,叫人把景华台上了锁,数年之后再开,已是满眼颓败。
杨淑凭栏而上,入眼皆是萧索。满地的枯枝烂叶被风卷着,在地上划出极为刺耳的动静,园中先前种着的紫藤萝也残败了,只余下些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藤蔓蜿蜒而上,紧紧地攀附着最后的一丝繁华。
站定了脚,抬头望月,今儿是十六,月亮最圆的时候,今儿是十月十六,有些寒意了。
“谁在那里?”这句话像是要苛责,却又极没气力。
杨淑转过角儿,瞧见通天柱后头,站着一位公子,静静地望着月亮,没什么表情,满身儿穿着的是极素的玄服,没有金丝银线,也没有珠玉点缀。剑眉微促,星眸幽深,定定地望着天边似有多少愁绪在心,化进苍穹里也不见稍减半分。风沿着栏杆儿爬上来,溜进那管墨玉笛子,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夜里哭泣。
“奴婢见过仪王殿下。”其实杨淑是没见过仪王的,但只凭着这一身儿的玄服和那一管墨玉笛子也知道是谁。
今日宫中大宴,又是惠妃寿辰,合宫都是金黄,正红,天蓝水碧,也就只有仪王敢穿一身儿全黑,他素来如此,一向是格格不入的。
“起来吧。”仪王瞧了一眼跪着的人,照旧盯着月亮:“既是司乐司的人,怎么不在前头伺候。”
“回殿下,前头事毕,奴婢...奴婢是来缅怀双亲的。”
“双亲?”
“回殿下,奴婢双亲于四年前的今日死于船难,尸骨无存。”回完了话,杨淑只管低着头,每说到这件事,总是脑仁儿疼,可是,她已经很久,很久都哭不出来了。
“原来是个可怜人,起身吧。”仪王叹了口气,闭了闭眼。
“王爷,夜深露重,早先移步吧,仔细受了寒气。”待说完了,又不免后悔,杨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许是他立在夜色里的身影叫人心疼吧,皇子又如何?母妃在后宫之中炙手可热,可到了他这里,照旧是无人问津。
仪王看了她一眼,苦笑一声:“时辰还未到,今日也是我母亲的生忌。”想了想,又加一句:“云美人。”
“王爷节哀。”
杨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仿佛说什么都难宽慰眼前这个人。悄悄抬眼端详一番,仪王实在是皇子之中生的最好的,薄唇含雪,鼻梁高而挺拔,一张脸生的棱角分明,俊逸非凡,几缕鬓发被风拂过肩头,模糊了眉眼。坊间女子虽多倾慕八皇子裕王,然则任谁来评说,都难否认最俊逸的还是七皇子仪王。这样想来,云美人必是世间绝色,当年的得宠也不无道理。
夜风越来越冷,远远瞧着乾元殿的灯火一一撤出,抬头看一眼,不过戌正,宴会原说要到三更天,这会子撤出来,却不知是何缘故,只怕与大伯父漏液进宫有关。
“奴婢斗胆,请王爷移步吧,实在夜气颇寒,风地里站这么久,只怕不好。”
仪王回头,面无表情,再看一眼月亮:“也是,该走了。”
且说杨淑往清安院去,永巷风寒,正搓着手就瞧见院门外头执灯秉烛地站着好些人。有些眼尖的,瞧见杨淑,忙笑着走过来,一面道喜,一面忙不迭的,纷纷解了自己的大衣裳给杨淑披着。
杨淑皱皱眉,少不得一一笑着应付,又被众人簇拥着往院子里去。这些人实在也过了些,拜高踩低虽说是宫里的常事,单做的这么点眼,叫人瞧着好似她是多轻狂一个人。这么想着,先时还愿意笑着应付,到了后来只管一个一个往外头撵,回身儿关了院门,又回来关了房门,这才得了片刻清净,坐在桌边伸手揉着太阳穴。
“喝碗安神茶吧。”沁心笑吟吟的递过来:“这些人素来如此,不必放在心上。”
“她们也太点眼了,也不论认不认得我,只管往这里涌过来,这叫旁人瞧见,传到王尚仪耳朵里头,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也不管认不认的,公公们传出话来那一阵子,满宫里也就都认得你了。”
“姐姐,连你也打趣我!”杨淑笑嗔一句。
“说归说,淑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淑见沁心端正了颜色,不免好笑,她们两人说话,何时要这么严肃认真起来:“你只管说,什么当说不当说,好没意思。”
“淑儿,你的才情,实在我也知道,且不论你的琵琶在宫里算得上独一无二,就论诗书学识,只怕连上头几位大人还不如些,”沁心一壁说,一壁站起来,慢慢渡着步子:“往日里是江司乐压着咱们,没得出头,再者,若论起来,你这样儿的,做个司乐,虽说资历还浅,只怕有胆识才学将补,也不为过错。只是,淑儿,你今儿乍然获封,却是连跳三级,当年也就只有舞教坊一个宫女有过这样的事。只怕这是拿你做靶子,做给人看的。”
“姐姐,也就只有你还肯说这些给我,叫我别迷在里头,”杨淑冷冷一笑:“你今儿是没瞧见,惠妃娘娘给了这个赏,华妃看着我,只恨不能把我整个儿吞下去才好。我想,是惠妃娘娘想要立威,叫旁人也知道宫里是她主权,好叫华妃有些忌惮。”
“你能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只是往后行事,千万多加二十分的小心,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错。”
“嗯,姐姐说的是。”杨淑喝了茶,解了大衣裳,又问:“姐姐方才在前头,听见是为什么散了宴会?”
“正说这个,我们方才也是疑惑,听说来了个外官,宴会就散了,后来又听说,说是因为蜀州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听说皇上这会子在勤政殿召见蜀中司户呢。”沁心瞧一瞧杨淑的神色,有小心翼翼的问:“淑儿,这蜀中司户,莫不是你伯父?”
“除了他还有谁!”杨淑冷哼一声,又说:“皇上深夜召见,只怕事情不小,只是蜀中大事,自有刺史来报,却又因何是他来见?”
“嗐,咱们管那些做什么,也管不着,白议论它还费神。”沁心叹口气,又说:“淑儿,你做了司乐,自然要迁出这院子,往后只怕难在一处了。”
“你还虑着这个,”杨淑倒好笑:“你只管放心,我早思虑周全了,横竖有品级的都要带两位近身的女史,明日加髻,我去和尚仪大人说一说,就是你和染香那丫头了,咱们照旧还住在一起,岂不好?”
“果然这样就最好了!”
“这样小事,尚仪大人又是最好说话的,自然没有不应的。”
“哎,且不论明日的事了,地下火盆上我给你热着水呢,赶紧洗把脸,躺着睡觉是要紧。”
杨淑洗脸躺下,这一日再无别话。
且说第二日晨起,杨淑收拾好了,往前头去,今日加髻礼,不可延误。
午前听教引姑姑絮絮地说些规矩,实在无趣,直到巳正才完,到正堂,跪着受了髻,结果官服,玉印和腰牌,这样算是真正的正五品司级女官了。杨淑把挑中染香和沁心做女史等话说给尚仪大人,王尚仪果然赞同,这样,三人迁居秋栏居,起坐一处。
且说午后搬了东西过来,司级的院子不大,但只住着女官和两位女史,因而反倒很敞亮,杨淑这屋里瞧瞧,那屋里看看,出了正堂,又钻进东厢房,一时又绕到后头去看,这里的小厨房也很齐全,还给了一个厨娘。自入宫来,多受江氏姑侄欺压,从未如此顺心畅意。又想着,住在这里,不比清安院西厢的潮湿阴冷,姐姐的病只怕也能大好了。那边入了冬,饶是地龙烧得再热,人也要躲在被子里头。
一面收拾齐整,东厢房分给于姐姐,西厢房给染香住,虽是西厢房。又叫来院子里的洒扫丫头认识了,只等着明日才上任。
且说小厨房里备了膳,三人围坐享用,虽有规矩,女史要去膳堂,但杨淑不大喜欢这样叫人孤立清冷的规矩,也不管他,横竖遮阳做的也不止她杨淑一个,于沁心不免又嗔怪她,才说叫她小心,这会子就不当回事了。
午后就有消息传出来,原来是蜀州遭了涝灾,死了好些人,损失好些财物良田房舍,这会子蜀中局面有些失控,难民都往京城来。
“蜀中涝灾?”杨树絮絮念着,这样大事来的怎么不是刺史,倒是个司户,他又怎么出的了蜀州。这么说,这一次连大哥也要回来了?
杨淑说的大哥,是他伯父的庶子,大杨淑一岁半。当年寄居伯父门下,也只有大哥待她好,她考司乐司乐工的银子还是大哥偷来给她的。听说年前大哥做了个八品的小官,专管蜀州水道监察。这一回进京回报,大哥必定是要来的,一别数年,也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能不能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