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羊城活像一个大蒸笼,不仅又湿又热,老天这个大厨还会隔三差五的揭开笼屉补一点水。
下课铃拉响,裴矩慢慢吞吞收拾了东西,抬头望了望窗外,确定已经不下雨了,才拉上了书包拉链。
张宁拍了拍他的肩膀,提议道:“今天去西食堂吃饭吧?这个食堂快吃腻了。”
裴矩背上书包,犹豫了一下,问道:“张宁,你家是卖小猫的对吗?”
张宁有些意外,笑问:“怎么,想在宿舍养猫?你要是想要,我送你一只也行。”
裴矩垂下眼睛,犹豫了片刻,问道:“有没有很亲人,不是很调皮,好养活,性格很好的小猫?给女孩子养的。”
脚步声停了,张宁一脸震惊地说:“你什么时候脱离组织了?”
裴矩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想要那种,在人心情不好能过去蹭蹭的,哭的时候能安慰人的,怎么揉都不会动嘴或者亮爪子的猫,我……”他顿了一下,用尽量委婉的语气说,“我妹妹生病,病得有点重,前几天说看到小猫很开心,所以……”
张宁应了一声,看起来有些同情,他边走边说:“那这样,你别去猫舍买,那里的猫溢价太高,上次有人去我家买了一只渐层,五千出的,那边反手翻了几倍。这样,我回去跟我爸妈商量,给你打个折。你要什么猫?”
裴矩皱眉:“我不喜欢猫,没有任何研究。什么猫又温顺又粘人?”
张宁想了想,掰着手指头说:“加菲、波斯、俄罗斯蓝猫、暹罗、布偶、缅因、美短,我家只有布偶、渐层和蓝猫,要不周末你上我家看看?”
裴矩点头道:“行。”
张宁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追问道:“哦,对了,你预算多少?”
裴矩想起了当年的集训班,沉吟道:“五千多?”
他其实一直想不好应该处理他们的关系,放任不管他做不到,可是像以前一样……他不愿接受。
不管从前有多么喜欢,他绕不过高三这个坎。
更何况,赵阔还病着。
张宁显然没有看出他的内心戏,他点了点头:“那能买一只挺不错的猫了。不过我建议你最好不要买太活泼的猫,你妹妹要是真的身体不好,太活泼的还影响她休息。”
裴矩点头。猫不管是从叫声上还是体态上,其实都更像小婴儿,这样能够激发人的怜幼情绪,尤其是女性的母性。所以它对于抑郁还是有些帮助的。但是裴矩也心里没底,重度抑郁的患者,连自己都有可能会被自己饿死,就别说特别需要消耗精力的宠物了。
裴矩其实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赵阔需要有人陪着,但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显然是做不到的。裴矩想了又想,才咬紧牙齿,做了决定。
不怪裴矩担心,赵阔现在的精神情况真的堪忧。
她一直睡到早上八点多,终于觉得脑子清醒了点,她在微信上给团长发了消息请假,吃了一个西红柿,然后去浴室放了一缸热水,好好泡了泡澡。
把全身浸在热水里,赵阔慢慢放松下来,觉得抗抑郁药的副作用也不是那么难熬了。她现在是重度抑郁,医生给她的舍曲林又加了量,这几天正在适应期。赵阔难受极了,刚开始几天常常一整天只吃了一个西红柿,她就是这样瘦了快十斤。
不是她绝食,是别的东西实在咽不下去。
牛奶,腥;甜食,满嘴都是添加剂味;蔬菜,全都是泥腥味;肉类,满满的血腥味,刺激得她一闻见肉味就像划自己一刀。赵阔味觉极度灵敏,加上阿斯伯格的副产物,本来就挑食,酸味食品本来她是不吃的,但是可能是酸味能够刺激胃酸分泌,不是那么酸的番茄竟然成了这些天她唯一能下咽的东西。
照理说,昨晚受了冻,她是该给自己煮一碗姜糖水的,可是她现在一闻到饭味就反胃。赵阔也想过去向同学求助,可是她们一句“怀了几个月了”,一下子就把她膈应得闭了嘴。
洗完澡,她翻出自己的SCL-90和艾森克个性测验,上面显示她人际关系敏感因子分、焦虑因子分、强迫症因子分、抑郁因子分、敌对因子分和其他因子分都是重度,精神病性因子分、偏执因子分和躯体化因子分都显示中度,恐怖因子分显示轻度,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下她为什么没有被关进精神病院,无果后又开始进行自省。她拿出活页夹,把昨天的经历都记下来,然后一条条写下了自己的各种状态,包括食欲、睡眠时间、绝望程度、焦虑程度、躯体异常感难受程度等十数个方面,最后写了自己的总结。
自省能力高的人更容易康复。赵阔认为这是对于自己的一种认知,因为人不是机器,所有情绪都会有一个发展过程,如果在轻度的时候加以防控,治疗起来也会方便许多。
更何况她也想追踪一下自己的病情,看看能不能为普及自己的病情做些什么。现代人对精神类疾病的认知还不够,很多病友还具有病耻感。这导致了很多人因此失去最佳的治疗时机。赵阔认为病耻感来源于偏见和无知,如果能全面普及对常见精神类疾病的认知,说不定能救下来很多人。
不过,她还有一个当务之急亟待解决。
赵阔坐地铁去了海城市精神卫生中心,挂了个号。
普通门诊远比特需门诊人多得多,走廊上乱糟糟的,赵阔在等待就诊的期间,还看到一对老夫妻带着儿子过来挂号。儿子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满脸都是抵触。然后赵阔听到了他的声音:“同性恋不是病!我干嘛要过来?!”
他的父母满脸褶子,皮色黝黑,两鬓斑白,脊背已经有些驼了。只听他的父亲急促地说:“人家男孩子都喜欢女人,怎么就你喜欢男人?”
母亲就站在一边抹眼泪。
剩下的话赵阔没有仔细听,叫到她了。
在起身走到就诊室的几步路内,赵阔想了很多。
很明显,那对夫妻是恐同的。赵阔不知道谁该去就诊,到底是父母还是孩子。
1990年5月17日,世界卫生组织将同性恋从精神类疾病中除名,并将当天命名为“国际不再恐同日”,旨在保护LGBT的权益。
所谓“LGBT”,指的是女同性恋者,即Lesbians,音译为蕾丝边,男同性恋者,即Gays,俗称为“基佬”、双性恋者,即Bisexuals与跨性别者,即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缩略字。不过有些双性人,即Intersexuality,认为自己也属于LGBT族群中,因此支持使用“LGBTI”。他们的标志是六色彩虹。
赵阔晃了晃头,把这些念头赶出脑海。尽管她是精神病人,但是她不认为自己是弱者,因为到现在为止,她都可以很骄傲地说自己没有被疾病。但是呼吁关爱,就是将被关爱者放在了弱者的位置。这一点她非常不喜欢。
她走进诊室坐下,脖子上的校卡撞到了桌子上。
医生是位看起来不是很大的女士,看见她的校卡笑道:“海市中医学院的啊,大几了?”
赵阔不好意思地笑了:“大二,中药学。”
医生看起来带了点自豪:“学中药来咱们海派最好了,不过学中医最好还是去京城。你们学校针推不错,有心情可以选修一下。”
赵阔笑眯眯地说:“我大一选修了刺法灸法学、腧穴解剖学,特别幸运,我还遇到了镜面人大体老师。”
“你们学校有钱,镜面人都能拿出来给学生练手。好啦,你哪里不舒服?”
赵阔平静地笑了笑,仿佛只是在向医生解释自己的感冒:“我前几天加了舍曲林,然后就开始失眠。老师能给我开一点安眠药吗?”
她也想明白了,所谓的害羞只是一种防御机制,病耻感亦然。她要用积极的态度面对自己,接纳自己。
《老人与海》中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换到她身上也是这样,她可以因为疾病过重而病逝,但在她离开或者康复前,她不会放过任何同双相抗争的机会。
医生微笑道:“那行,我给你开右佐匹克隆,要是睡不着就吃半片。再给你开一盒中成药,晚上醒了吃一粒。”
她一边说着,一边“哒哒哒”敲起了键盘。赵阔盯着她打字的手,忽然说:“我昨晚跟我前男友聊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挂电话就睡了。是太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啊?”
打印机开始工作,医生笑盈盈地说:“因为放松了啊!”她撕了处方单,敛了笑意,严肃道,“不过你的情况,本来情绪就容易波动,所以服药期间要注意,不要进行太大情绪波动的活动,尤其是谈恋爱,然后再失个恋,很容易出事。”
赵阔疯狂点头:“老师我知道了。”
医生想了想,告诫她:“你自己是学医的,你也应该知道,抑郁症是有九个基因位点发生了变化,躁郁症有二十个位点发生了改变。这就和高血压一样,属于生理疾病,虽然和情绪也有关系,不过就和高血压一样,吃药就能控制住。你也不要太有心理压力。”
听到这些话,再联想到去年的经历,赵阔忽然鼻子有点酸。
医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可能我有点啰嗦。其实吃药就和吃饭一样,不吃饭会饿死,不吃药会生病。你就把它当成营养加餐,不要刻意给自己洗脑,平常心看待就好了。”
赵阔眨眨眼,隐了眼泪,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