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能有机会倾听阅世极深而精神不颓的老人大讲掌故，那就是有福了。”
1986年，打动我的是着名散文家周涛的长篇散文《哈拉沙尔随笔》中的这句话。当时的我眉发混沌不清——在算命者眼中，这属于“笨人”或“不聪明者”之相——确实，当时的我不谙人情世故的炎凉冷暖，不懂中国传统文化的一草一叶。因此，当目光碰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陷入了沉思。我想：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倾听这样的老人的讲话呢？
十几年过去了，在陆陆续续拜访了几十个耄耋老人之后，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从2001年开始，在离北京东单公园不远的一座宽敞明亮的四合院中，我与一些朋友经常听一位老人讲述儒、释、道、耶、回A等照耀人类精神世界的传统文化之精要。每听到心领神会处，我总是想起上面提到的周涛散文中的那句话。
八卦掌第五代门生
这个老人就是中国八卦掌第五代传人铁恩方铁老，他总是谦虚地自称是八卦掌“第五代门生”。
铁老当时89岁，但耳不聋眼不花，到医院检查，周身什么病都没有；他跷起二郎腿，我们之中的身强力壮者两手抱着上面的腿用尽力气也搬不动；解释八卦掌经典论述的伸缩、圆研时，别人按着他的肩、腰、腿等部位，他的身形不动，按着他的人却不知不觉给发了出去——隐藏在经典论述字里行间的秘密，被他用功夫诠释得淋漓尽致；给他一篇古诗文，他看几遍之后就可以结合自己的人生经验进行讲解，讲解的过程中，还能于不经意间把内容给背下来；谈起儒、释、道、耶、回等文化典籍来，他随手拈来，滔滔不绝、神采奕奕，一讲就是几个小时，甚至连水也不喝一口；对于社会人生，对于自己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他不矜不夸、不悔不怨，一切都以超然的态度对待。
从铁老这个人身上，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健康长寿——尽享天年的同时，身心没有任何疾病；我体认到什么是真正的智慧——洒扫应对的每一个瞬间，尽显传统文化的底蕴；我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功夫——神、意、气弥漫而内外融通的时机奥秘，尽显整体为本的内在修为。
听铁老讲和谐、自然、中和、大我，讲物来则显、物去则空等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我真的感觉自己很无知，好像这辈子没受过任何教育似的。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以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来度化无知。
我说：“铁老，您为什么不把您的一生总结总结，把您给我们讲的内容写出来呢？”铁老笑着说：“咱们这是述而不作呀！如果你想整理就整理吧！”铁老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正看着他书架上摆的井上靖的《孔子》、陈鼓应的《老子注译及评介》、朱棣集注的《金刚经集注》等书，心里刚有了自己为什么不把铁老的东西给整理出来的念头，结果铁老就把我正想的事情给说出来了。
由此岸到彼岸的修行
生命是长长的寻找自我的过程，这个自我会使人从此岸跨到彼岸去。
此岸和彼岸是打比喻，实质是讲人的思想境界，在此岸的时候，人还会有私心杂念、有贪欲；而到了彼岸时，人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活着，心灵的世界已变的宁静了，举足动念都正确。
如何到达这种境界？铁老说，读中华经典。老子、孔子、孟子以及所有的传统文化都是直指人心，让人修真养性，让人修心。心怎么修才能正而不邪呢？多读传统文化的经典，经典会教导人，让人的所行所为合情合理，符合人的生命运动规律，符合社会的发展规律，这样的一生，人的身心才能得到正确修养，才能度一切苦难，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看这些经典，多长多短都没关系，老子五千言、孔夫子的《论语》、佛学的《金刚经》，哪怕只记住几句话，哪怕只按照这几句话的要求去修养自己，就一定能使自己快乐起来，就会利己利他，爱己爱人，就会生灭不增减（指杂念）、不垢而净，这样自己就会先踏实起来。而跟人吵架，伤了他人的心也会伤自己的身体。所以不正确的言行，不要去做，这就是正心。总之，人的一生必须要修才能正而不邪，按照现代成功学的语言表述，就是人的一生是不断完善自己的过程。
从京师汇文学校毕业后，铁老到了财政专科学校学财政商业，这是青年会主办的一所学校。
工作之后，年轻的铁恩方为了自己的身心更健康、生活得更美好而不断跳槽。第一份工作，是在中央防疫处做记账员；第二份工作，是在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给一位英国小姐做秘书。当时，英国小姐告诉他转正之后协和医院管你一辈子，生老病死都给包了。但是，他又辞职不干了，到一个英国人开的洋行当华人经理（大体相当于现在外资企业的本土经理），同时兼任该洋行经办的商业广播电台台长；后又与他人合资在青年会礼堂办电影院等。年轻的铁恩方意气风发，但他不贪多，经济上独立了之后，他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溜冰、打球、唱京戏、练八卦掌上了。当时，他的身体很好，多热的天也不感觉热，多冷的天也不感觉冷。
“身体就一直这么健壮，为什么？还不就是每天锻炼吗！我从来没放弃过锻炼，八卦掌的走转好像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个环节，每天非得转它不可，成了一个习惯。”
过了几年，年轻的铁恩方关了电影院到中央信托局工作。抗日战争期间，他加入当时中美合作的交通部民用航空局直辖空运队（陈纳德航空队），担任西北某地主任，并在银川走进了儒、释、道、耶、回五教合一的西北道院。在那里，他更深入地研究了八卦掌的走转及儒、释、道、耶、回的经典着述，同时进修了“静坐”。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养生的根本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体会到的。比如，不要骄傲，不要生气，喜怒哀乐来了，要恰到好处，等等。就这么练了六年。新中国成立之后，他被当地的教育部门聘为万慈学校的校长。做了5年校长之后，他又返回了北京。1956年他重新就业，在一所夜校当教员。此时，他依然每天走转，他对锻炼两个字有了更深入的体会。
所谓的“锻炼”，就是把生活中失去的平衡找回来。如何找是锻炼的方法，找的过程就是锻炼的过程。
划“右派”的时候，因铁老说了一句“当‘右派’挺好，可以改造思想”的话，于是他就被划为“右派”下放到化工厂劳动改造。这一改造，亲友之间的来往就少了。也许是因祸得福，他把所有劳动之余的时间都用在练八卦掌的走转上了。当时，化工厂的工人干一年就上西山休息一个月，排排毒。“我是‘右派’不让我去。可是我始终没有染上任何毒，这得益于我练八卦掌的走转，以及把八卦掌与劳动相结合。正是这种归一的‘锻炼’，身体也就‘不养自养’了。”
自古以来文化的发展就是为了谋求人的幸福，就是为了和疾病、和苦难作斗争。有了这样的认识，退休以后的铁老更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研究孔子的学说、老子的五千言、达摩的坐功，以及《金刚经》、《易经》等方面了，有的片段他还摘出来背诵，从而“悟其理、明其义，修我身心”。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健康长寿，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幸福美满，于是，昔有秦始皇派人下海求仙丹以图长生，今有琳琅满目的保健品和养生方法迷人眼；但是，如果不从安身立命的高度来认识养生的根本意义，则会陷入舍本求末的尴尬境地，不仅于养生无益，反而离真正的健康越来越远。
如果能像铁老一样从经典中认识身心修养的根本要义，则什么方法都可以达到养生的目的。
大隐隐于市
大隐隐于市。铁老的四合院坐落于北京东四大街附近，毗邻王府井。居住于此多年的铁老，送往迎来的大都是修道人士和武林人士（铁老是北京南城程式八卦掌最年长的一位传人）。后来，当我们下决心跟随其研修研悟道统文化和八卦掌的时候，他掏心窝子一般，期望我们能全盘体认他“代圣人言”的大智慧渡彼岸之真谛，推了很多应酬，每周都跟我们谈玄论道。
铁老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往往从人生的根本处入手，特别强调修身养性。
“我15岁时，开始习练八卦掌，两年后入门，做程式第五代门生。长期以来，为了身心健康，参研儒、释、道、医、武、周易等诸家经典论述，谋与八卦掌法相融会而进行研修，从而使我获得身体强健，无任何疾病。养生重在保养元精、元气、元神。”
这是铁老少有的一篇形成文字的养生心得的开场白。
铁老认为，使人获得身强体健的效益，“正是我中华民族千百年来传统修身文化的具体体现”。
中国文化往往从人的根本处入手，直接阐述生命的要义，“诸家皆专于‘修真养性’，乃指性命之养端赖本真之修，本真耗散，百病俱生。本真乃人之元精、元气、元神，三者相为倚伏，循环相生。气亏则精竭，精竭则气亦不生而神与之俱衰。神怡而气自畅，气畅而精自足，精足而气与神日旺。修真之要，实为人生之生死关键。”
当然，具体的养生方法，铁老是从八卦掌的走转入手的。所以，铁老在文章中重点对八卦掌编创者董海川的四句留言做了解释——某些人对于董海川的四句留言，理解成是八卦掌门人的传承谱系，而铁老则不这样认为。铁老的解释，直指八卦道统的根本要义。
“人皆关心生命。盖人之成长和存在是生，人之存在作用及价值是命。忆董老祖师四句留言，即达生命之旨。首句‘海福寿山永’，意心胸广阔似海，无所不可容纳；气魄如山，刚健沉着，坚定稳重，永不动摇。是所言‘生’。次句‘强毅定国基’，意忠贞效国，无私奉献。再句‘昌明光大陆’，意见义勇为，维护社会。所指是‘命’。末句‘道德建无极’，意悟道培德，修造化自然之果。”
据此，铁老认为中华道统“实为养生立命之本，福寿从之而得享”。
我觉得，铁老对于这四句留言的诠释，才真正接近董海川的真意。
从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铁老有很深的传统文化造诣。铁老说，这是在小时候念私塾打的底子。不过，铁老对西方文化也很了解，英文、日文、俄文都会说一些——私塾之后他上的是京师汇文学校，汇文学校由基督教创办，校长是牧师，教师是信徒，一个礼拜给讲一次《圣经》。当时他许多内容听不懂，但有一句话他记得特别清楚，那就是“有人打你左脸，把右脸也给他打”。
“有人说那怎么行呀，实际呀，你老是这样，兴许呀，连左脸也没人打了，是不是呀？”铁老如是说。
“在公园里锻炼，人家总是问我身体为什么这样强壮？我就学老前辈的样子，把自己研修心得编成八卦走转供大家学练。”“我以前是独善其身，如今，你们这么多人来学，我就可以兼济天下了。”“在走转之中，总自然地觉得，我的身步越走越松舒，我的头脑越来越清静。”久而久之，这样的健康状态就会贯穿于行住坐卧之中，从而“得心平气和，神不妄动，邪不能犯，病无从生。乐寿晚年之福，由之而享矣！”
游走在出世和入世之间
铁老一生从事过多种职业，涉世既深又浅，游走于出世和入世之间。
在银川的那些年（1945~1952）是铁老深入探研中华传统文化的关键期。他进入了世界红万字会宁夏分会所创办的万慈会（此会由《民国日报》总编辑张作舟担任会长），开始了自己的修行之路。该会“对外行慈，对内研道”。
铁老一生“意在先”的修持之经历从这里起步，并以极高的修为，一年年地屹立于风雨飘摇的尘世中，不屈不挠地展示着修行的力量和魅力。
铁老告诉我，他一共入道（万慈会）六年，并成为副道长，送往迎来之间，逐渐地懂得修炼的真意是什么——修炼的是心之力、意之力、神之力。当年，万慈会推崇五教合一（采撷儒、道、释、耶、回五教之长，崇拜关羽、岳飞等英雄人物，不拜塑像，只设牌位）。据说，这个五教合一的创始人是老人（铁老讲，老人即“一个有智慧的人”——亦称“老祖”；有一种说法认为此是传说中道教神人陈抟“老祖”）。
据铁老讲，当时他们不知道“老人”长什么样子，他们诵读“老人”留下的经典文献时，内心特别想知道“老人”的模样，就采取推沙盘的方法，表示想看到“老人”的模样。结果，沙盘暗示他们，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带着照相机来拍照。某天，他们带着照相机，问沙盘，对着什么方向照，洗出相片，显示出一个白胡子老者的形象——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有一个“老人”的图像凭空照出来？感觉“老人”太厉害了，跟神仙一般。因此，赶快给白胡子“老人”的照片叩拜。不过，他们再一推沙盘，沙盘提示：吾本无形，汝心造形。这一切已无可印证，可以理解为铁老修炼中的顿悟。
这几个字一悟出来，铁老豁然贯通，懂得一切唯心造。为什么圣贤反复强调我们人要诚心、正意？这是让我们人发挥出人的本具功能，发挥出人的心之力。
从心的深处寻找缘由——所有外在的生老病死苦，都是人心的显现。很多年后，日本的江本胜博士出版《水知道答案》一书，印证了铁老的体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