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娜奇打开大门时,似乎着实不曾想过,苏凭会站在另一侧,许是见他公服而来,便问道:“上将军是来寻世彧的么?他今日去了东宫,若是宫中安好,也需入夜才能回来。上将军您……”
苏凭忽现一二分懊恼:“是我唐突了,不曾看太医署的名册便贸然而来。不过既是来了,姑娘可否让我在府上等一等,赌个运气?”
哥舒娜奇大方地将苏凭请入:“上将军想留多久都成,一路之上你对我和世彧多有照料,一直想正经谢一回上将军,此刻便是好时机”
苏凭随哥舒娜奇进了正堂,哥舒娜奇摆上茶点,苏凭细看了略略讶异:“闻林茶,浔阳茶饼,酥糖,艾米果,这皆为名满天下之物,姑娘用此款待,教人受宠若惊啊。”
哥舒娜奇挠了挠后颈:“这都不是我配的。是世彧将各色茶点配好,装入盒中。他说这些是款待贵客的。上将军自然担得起贵客,只是我这个主人做得还未到火候。”
苏凭品了一口清澈碧绿的茶汤,称赞道:“果然香浓味甘,姑娘说自己虽不懂茶,可这烹茶的手艺却是不俗,姑娘天分不浅。”
哥舒娜奇垂首,似有几分羞赧:“既要做大敬人的家妇,烹调自然是少不了的,本就是外邦而来,不尽心学着,还真怕学不来呢。”
苏凭就着杯沿抿了一口:“姑娘的汉话说得纯熟,不知师从何方啊?”
哥舒娜奇拜拜手:“什么师从何方呀,我爹是做珠宝生意的,长年来往于高附和凉州。他的汉话本就讲得好。我从小便是个贪玩的性子,父亲那儿学了一些,在凉州又学了些,便凑合成了今日的模样。”
苏凭将茶杯往几榻上一放,敲出一声脆响:“姑娘可听闻过猫将军?”见哥舒娜奇一愣,又道:“猫将军闻名月氏,姑娘在宫内十年,不会丝毫不晓吧?”
哥舒娜奇将嘴中的酥糖拼命咽下:“猫将军在月氏无人不晓,我还见过一回呢。不过想必上将军也听过,猫将军头戴幂篱,不近身旁,是看不清模样的。也有传闻言道猫将军乃上天降下的神灵,但这些也不是我一个洒扫宫人可以妄断的,可能难以为上将军解惑。”
苏凭淡淡一笑:“无妨,我随口一问,也不想要姑娘有背主不忠之感。”
哥舒娜奇没了声音,垂首一口一口咬着手中剩下的酥糖,苏凭手腕一翻,掌心便多了一块金玦:“这块东西是我无意间自秀水亭得来的,两玦相合方成圆壁,这一半还请姑娘拿好,大婚之日,自然合一。”
哥舒娜奇接了金玦,此玉借着半环的玉形刻成了藕节的模样,她眉目低垂:“佳偶天成,恐怕我和世彧还称不上。”
“一场祝愿,一份心意罢了。”他起身告辞,哥舒娜奇方欲相送,苏凭复道,“姑娘留步,今日之事,便毋须言与御医了。姑娘细想,便知当得上这块金玦。”
几步之后,苏凭黑缎上的金蟒便消失在被石榴压下的重重枝条中。她指尖在藕节上轻拂,金石的寒凉霎时便冷彻骨髓。
祝昌方摆好了碗筷,苏凭便进了门,他笑道:“你闻着味儿啦,来得这么巧,快来,今天有小葱拌豆腐、蛋羹、炒三丝和土豆炖牛肉,都是你爱吃的。”
苏凭挨着几榻坐下:“豆腐里的是葱还是苦瓜磨成的粉啊?”
祝昌眉飞色舞的脸一拉:“你至于吗?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每年都拎着这事出来说道。”
苏凭提箸,无所畏惧地在小葱拌豆腐里夹了一下:“怕你再犯,时时提点你。”
“你那心眼就比针孔大一点,我现在哪还有那个闲心,一点一点地把苦瓜磨成粉呐。”他向碗里舀了一勺蛋羹,“白日里,想到猫将军是两个人的时候,若不是你不否认,还以为自己失心疯了。”
苏凭淡淡道:“这便是摩刹的厉害之处,人前选了一个高大的勇士,市井之内散布各色言论,将猫将军掩盖得扑朔迷离。暗里,利用哥舒刺探宫中消息。她甘心做一洒扫宫人,似乎淡泊,让人却不知如此方让她活动时避人耳目。先前,我们未曾查出的那个在月氏王的药中加黄酒的那人,也应是她无疑了。”
“她的身世不曾有半点破绽。家道中落,独自入宫,父母双亡。十年前,借着季御医打探到了京城布防,赶在你下令全城搜捕之前逃了出去。十年后她竟敢故技重施。”祝昌的脑袋隔着几榻伸了过来,压低了嗓音,“她待御医究竟是真是假?”
苏凭送了一口饭:“情之一字,身陷其中,方知真假。你我不过是外人,如何讲得清楚?”
祝昌自顾自地将一个是字来回念着,又问道:“她的汉话虽好,文辞典章却未必熟悉,能否参得透你送去的金玦?”
苏凭扫了他一眼:“她参不透,自有人替她参透。”
“也对。”祝昌答着,忽又低沉,“秀水亭本是我们的地方,她肯孤身赴会么?”
“倒戈相向为大事,非寻常心可决断,便给她些时日思量。若她真敢妄动,”苏凭眼如深潭,波澜难见,“杀。”
季彣见着几榻上摆好的茶点,失笑道:“你嘴馋成这样,怎将待客的东西都吃了?”
哥舒娜奇扬着下颔道:“心疼啦?”
季彣抬手便在哥舒娜奇额角上敲了一下:“心疼什么,你每样都尝了一点,每样都没吃完,什么习惯。今日晚饭便不做了,再做两样点心,喝茶凑合着吧。”
哥舒娜奇抱着季彣的胳膊,粲粲笑道:“我要吃蝴蝶酥和栗羊羹。”
季彣啼笑皆非:“喝着闻林茶,吃的却是蝴蝶酥和栗羊羹,真不知你是暴殄天物还是别出心裁。”
哥舒娜奇眯了眯眼睛,琥珀色里透着狡黠:“你做不做?”
季彣无奈笑道:“跟我去拿材料。”
哥舒娜奇眉开眼笑地应了,挂在季彣臂上随着去了后厨,季彣发觉放置茶点的食盒上有光芒闪烁,走近细看竟是一块刻成了藕节的金玦,不由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哥舒娜奇抿唇一笑:“我今日出去逛时买的,好像叫什么秀水亭。想着你我成亲,总要有个信物,那里的伙计便给了我这个,听说我要嫁人,还便宜了不少呢。”
季彣抚了抚金玦上的水纹:“这流水印倒是真的,秀水亭的伙计是行家,若是知晓你要成亲,这金玦绝非单个,必定成双,这里如何只有一半呐?”
哥舒娜奇一伸手,便将金玦抓了回来:“你喜欢啊?你的那一半,成亲那日自然会给你的,不许你同我抢。到时金玦合一,自成比翼双飞之意。”
季彣含笑望着她眉目间的雀跃:“你尚未学到家。”见她不解,又道:“金玦若为吉祥之意,还需配一对金锭,一对金如意,方成‘决定如意’的吉兆。若单用金玦,据《左传·闵公二年》记载,晋献公听信骊姬谗言,生厌于太子申生,使申生于冬日伐东山,衣之杂色衣,配之以金玦,大夫狐突言道:‘时令为征兆,衣服为身份。纯色衣,谓之君王倚重,杂色衣,谓之恩情凉薄;颁布号令,本该在春秋之际,申生却在冬日出征,谓之肃杀;金石,谓之寒凉;玦,谓之别离。即为君父离弃其子之兆。’”
哥舒娜奇手一抖,手中的半碗糯米粉在眼前扬起了一阵白雾,季彣宽慰道:“金玦单用虽是凶兆,可将金锭、金如意补齐便好。且这些物件不过讨一个好彩头,你毋须放在心上。”
哥舒娜奇深吸一口气,勉强一笑:“我知道,凡事遇上你,都会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