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轻轻推开,闪进来个姑娘,士心一眼认出是那个晕倒后被自己送医的调皮丫头。女孩身上落了雪,双手凑到嘴边哈着气,朝他浅浅一笑:“可以进来吗?”
士心笑了笑,连连点头。他有点喜出望外,住院这么多天,他终于见到了熟人。
女孩到了床边,从背包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东西。
“带了好吃的!”她解下围巾,望着架上的吊瓶儿,“滴完了再吃。”
她脸色比那天好很多,白皙的皮肤有了血色,眼睛黑漆漆格外清灵,穿着件很洁净的白色旧风衣,语气温和,笑脸甜甜,宛如明净的雪花。
女孩将手凑到嘴边不住哈气,外头显然很冷。
“这鬼天气,说下雪就下雪。”她嘟囔着,却笑得很甜,“头一回看下雪,真漂亮!”
她的话印证了士心先前的猜想,如此钟灵秀气的女孩,应该是南方人。
她手暖和了,在病床边方凳上坐下,望着吊瓶里的药水,又看看士心,笑了。
士心下意识地环顾自己四周,没什么异样。
“找什么?我帮你。”女孩起身说道。
“没,没……你看着我笑,我以为哪儿不对劲。”
“贼喊抓贼。”她笑道,“明明是你看我,倒打一耙。”
“我没……”
“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看着你笑?啧啧,你还真不老实。”
女孩望向吊瓶,士心见药水快滴完了,侧身拿过呼叫器要喊护士来。
女孩问道:“药还有吗?”
她见士心摇摇头,说道:“我来!”刚音刚落不由分说拽过士心的手,揭掉手背胶布,迅速拔出针头,用手按住纱布药棉,约莫十几秒,见针孔没出血,将手撤开,随手将输液管往上一搭挂在架子上,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士心看得发呆,说不出话来。
女孩见士心发呆,笑问:“怎么啦?没见过女孩这么暴力?”
士心连连摇头。
她笑道:“那就是没见过这么暴力的女孩呗?”
士心当真云里雾里,半天才反应过来她那两句绕弯子一样的话,笑了笑。
“就知道笑。吃吧!”她从塑料袋里掏出个东西,揭掉纸递给士心,“好吃。”
士心伸手要接,女孩拍了一下他手背,示意他手脏。女孩将食物递到士心嘴边,他轻轻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米糕。
“是不是很好吃?”
士心笑着点头:“甜。粘牙。”
“会说话吗?我专门跑西单买的。明明是香甜糯米糕,非要叫个什么驴打滚,也不晓得取名字的人哪根筋不对了。不过,味道不赖,我喜欢,我得来一块。”她美滋滋咬了一口。
士心直勾勾望着她,她忽闪着眼睛问:“怎么啦?”
士心指指她手里的驴打滚:“我咬过的,吃别人牙巴子要吵架的。”
“牙巴子?”女孩没听懂士心冒出来的家乡话,却想起另一件事,“哎呀!你要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这事儿,认错儿!”
士心知道这姑娘难缠,不敢招惹,换了话题:“你怎么跑来啦?不军训吗?”
女孩嘻嘻一笑:“我请了假,偷偷溜出来了。”
“老师说过,军训不能请假。”
“那是你们男生,女孩子不一样。我姨妈来了,请假自然准了。”
“哦。”士心有点过意不去,“那你不陪姨妈,跑医院来……”
女孩楞了一下,抿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士心看得莫名其妙,实在不觉得好笑。
女孩笑够了,说道:“你没救了。”
她又拿了块驴打滚要喂士心吃,士心觉得不大自然,下床去洗手,女孩瞧着他,笑得花枝乱颤,在他身后问:“北方人都这样吗?还是就你这么呆?”
士心没觉得自己呆,不过女孩笑得甜美,又是在开玩笑,他只得说道:“都这样。”
“你不呆啊!还知道把整个北方人拉来垫背。”
士心知道自己嘴笨,根本不是这姑娘对手,于是知难而退,主动败下阵来,不再言语。
两人各吃了两块驴打滚,女孩望着塑料袋说道:“买少了。这东西得趁软吃,要不,咱统统消灭了?”她将剩下四块驴打滚二一添作五,递给士心两块,“下回都你吃,我不吃。”
两块驴打滚下肚,两人都差不多饱了,女孩有些意犹未尽:“哎……我真没出息,来看病人,倒把自个儿吃撑了。”
士心觉得这几天压抑的心情舒朗开了,真心致谢:“同学,谢谢你!”
女孩没料到他突然冒这么一句,愣了愣神,眨眼问道:“同学?我?”
“嗯,谢谢你!”
女孩摆出睚眦必报的姿态,以牙还牙:“同学!谢我还是谢驴打滚儿?”
“都谢。谢谢你来看我,谢谢驴打滚喂饱我。”
“我懂了,你是又邀功又记仇。”
“啊?”
“啊什么啊!我是不也得跟你说,同学,谢谢你送我去医院,送我回去,摔我跟头?”
“我笨手笨脚,不是存心摔你。”
“对,不是存心,是故意。不过,同学,你三轮骑得真不咋样。”士心叫她一句同学,她显然是逮住不放了。
“我叫张士心,你……”
“知道。就是不知道这名字有没有特殊含义。”
“爹妈随便叫的,跟阿猫阿狗一样。”
女孩笑道:“不一样,阿猫阿狗顺口多了。我的名字也顺口,阿灵。”
“你真姓阿啊?”士心问道,“那天在医院听你跟医生说,我以为你随便说的。”
“姓阿怎么啦?还有姓苟姓朱的呢!”
“姓狗姓猪?不会吧?”
阿灵瞪大眼睛看着他,笑道:“同学,你那语文第一怎么混来的?”
士心顿时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
“不欺负你了,去楼下透透气吧,一个人呆这,不闷吗?”
阿灵邀他去楼下走走,士心望着窗外大雪,不由想家,和阿灵出去看雪散心。
飘雪漫天,宛如落英。住院部对面的小花园静寂无声,银杏树上偶尔落雪,簌簌作响。
士心和阿灵在小花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阿灵格外聪明,性子调皮,脑子转得快,嘴上功夫了得,士心里外不是对手,只得做听众。
阿灵蹦蹦跳跳在雪地上踩出个图案,笑咯咯问士心看不看得出是什么东西。士心瞧不出她所画何物,却连夸好看,阿灵不屑一顾:“没诚意!你走个让我瞧瞧!”
士心被她缠着在雪地里用脚印画图,他踩不出阿灵那般精致小巧的脚印,阿灵笑他:“我看出来了,你这是画的猩猩?野人?不对,像。哎呀!分明是自画像!”
她咯咯笑,惹得士心也笑了。
两人在雪地慢走,士心望着飞雪,心飘回了青藏。
他喜欢雪,却从小最不希望下雪,因为每逢下雪,父母会格外辛劳:天亮前一定要将积雪扫完,接下来好多天得扛着铁锹十字镐一点一点破冰除雪。青藏的一场大雪往往持续十天半个月不化,父母常累得直不起腰。
这个季节,北京飞雪飘飘,家乡一定冰天雪地,父母必定万分辛苦。
阿灵见士心忽然沉默,悄悄抓把雪捏个小球丢进他后脖颈。士心顿时清醒,冰得哇哇叫着躬身往脖间去掏雪球。阿灵笑得花枝乱颤,笑声惊得雪花四散纷飞。
士心用最真诚的微笑感谢了阿灵。
来北京几个月,士心收敛所有快乐和辛酸,还没人如此真实地接近他。这个大雪天他过得温暖,快乐,轻松,笑得欢畅,笑得发自内心。他和别人一样,向往快乐,喜欢无忧无虑,也有活泼天性。这几个月过得并非不好,但成天奔波也并非他期望的大学生活。
大雪将空气洗得清冽甘甜,士心的心情也随着甜得新鲜,他和阿灵在小花园里痛痛快快疯了半天,直到傍晚,阿灵走到披雪的红栌前,摘了片红叶,放进士心手里。
“多漂亮!这么大雪,花花草草全败了,就它不服输,那么红。枫,在霜后益显其艳,真的是这样,就算零落成泥,也要美到最后。”
士心被阿灵的一段话镇住了,没想到这疯丫头文采居然如此好。
“我听说香山漫山遍野都是这种叶子,没机会去,今天,就当咱俩雪中登香山吧!这片叶子送给你,希望你越老越红,越来越……”阿灵把自己惹得笑弯了腰,说不下去了。
阿灵要回去军训,两人在雪中分别。
士心捧着那片红叶,回到病房夹到书里保存好。他站在三楼病房的阳台上,透过飘渺的雪幕,看到阿灵在车站等公交,冻得不住跺脚。
士心满怀感激,默默说道:“谢谢你,阿灵。”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姨妈不是来了吗?不去团聚,咋要回去军训哩……”
张士心忽闪着眼睛,远远望着在车站等车的阿灵,觉得这姑娘当真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