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心没料到原本预计一个礼拜的住院竟旷日持久,在医院待了三十一天。
反反复复做了很多化验,结果显示肠道出血,却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每天输几瓶液,消炎之外增加点营养,一个月持续下来,虽未见明显效果,肚子痛却缓解不少,每天按时作息,安顿吃饭,士心的身体也好了很多。
他几次要求出院,主治医生如论如何不肯答应,他对这种不明疼痛兴趣浓厚,甚至猜想他可能患了一种罕见综合症。士心听他提过那个拗口的病名,却始终没能记住,他其实也没太在意,因为他最清楚,根本没什么疑难杂症,一切源于那次意外跌倒。
士心终究拗不过大夫,医生借着钱永强的交代讨价还价,士心只能在医院熬着,整整一个月里仅仅偷偷趴床沿上誊了点稿子。医生命令他只能躺着休息,他誊稿子不敢大张旗鼓,听见病房外有脚步声,立刻将书稿掖进被窝,老老实实躺下。
纵使小心翼翼,还是被一个年轻护士两度活捉,写稿子很容易专注到两耳不闻。护士是个漂亮的北京小姑娘,头一回用好听的京片子训他一顿,警告他不能长时间弯腰趴床,那会加剧肠道出血。士心点头如捣蒜,过了点儿照样偷摸写,对他紧盯严防的小护士再度将他拿下,这回倒没训他,摇着脑袋出去了,没多大工夫竟然搬了把皮椅过来。
“要忙也得让自个儿舒服点。”小护士拍拍皮椅,提示他可以坐着看书写字。
士心连声道谢,小护士笑嘻嘻说道:“这可是你自个儿搬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士心赶紧点头:“明白!绝不出卖革命同志!这椅子不是你搬来的……”
护士惊慌,赶紧做个手势叫他闭嘴:“你再大声点,最好让院长也听见。”
士心吐吐舌头,不敢出声了。
小护士抿嘴笑道:“要是我被扣了工资,小屁孩你就完了!”
士心见小护士小姑娘心性,索性开起玩笑,不住点头,乐呵呵瞧着护士。
“觉着治不了你是吧?”她转身出去,没过半分钟端个盘子进来,“张士心,打针!”
“上午不打过了吗?怎么还打两次呢?”
“不是两次。”小护士命令道,“脱裤子!”
士心乖乖将裤腰往下褪,露出半个屁股。
小护士没动,嘿嘿笑:“我新来的,手潮,指不定得扎几下才行,您忍着点……”
士心顿时魂飞魄散,飞快地将裤腰拉上去,转过来可怜巴巴望着护士。
“你来真的不?”
“治得了你不?”
“治得了,治得了,啥都听你的,绝不含糊。”
小护士得意洋洋端着盘子朝病房外去了:“小屁孩,听姐姐话,有好处。”她原来是拿打针来吓唬士心,士心如释重负,却也不敢再闹了。
邻床是位刚住进来的老先生,瞧着俩年轻人你来我往斗嘴,忍不住多瞧两眼,笑。
“小孩儿你字儿写得不赖呀!成天抄啊抄,练呢吧?”小护士没过多会儿又来了,她看上去十七八岁,兴许比士心小着两三岁,却时刻一副小姐姐架势。士心也不跟她辩,被她小孩儿小孩儿地叫来叫去,俩人倒像是熟悉已久的伙伴。
“练归练,可不能总趴床沿儿上写东西!”小护士指指搬来的皮椅,“我不言语,你得自觉点。要真让大夫瞧见了,你且等着挨骂,还连累我呢!”小护士撇撇嘴出去了。
邻床那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据说是航天大学的教授,精神矍铄,是个性情中人,刚住进来两天就没事儿总爱跟士心开玩笑,闲聊中略知士心替人誊书稿的事,一边赞士心勤奋,一边感叹学术风气变坏了:“搞学术,先要正心术,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教授的专著哪能这么凑?”
士心觉得老教授说得对,他挣这份钱其实也情非所愿。
“等我出院了,这活儿就不干了。”
“别介!你赚辛苦钱,不算助纣为虐。这好比搞开发的叫人用豆腐块盖楼,坏良心的不是盖房子的泥瓦匠。你不干也会有人干,不见得做得比你好。我看你抄抄写写,有时候还自作主张把复印稿改吧改吧再誊写。你啊,要么举报,要么踏踏实实挣你的钱,不冲突。”
“复印稿要有明显错处,我就改改。”士心说道。
“这就叫有道。”老教授起身去了阳台,“盯着点,报个信儿!”
士心笑着点头答应,没过半分钟,窗缝里飘进来香烟味道。
老先生说到学术一脸严肃,却是个豁达老人,因为胃做过手术,医生和护士对他的饮食与生活有诸多限制,尤其不准抽烟。他才住进来两天,已偷摸七八回烟,每次都叫士心放哨。
病房门猛然推开,北京小护士气势汹汹闯进来:“胆儿肥了,抽上烟了还……”
士心顿时慌了,不由朝阳台望望:“没,没,没人抽烟!”
“还好不是你,不然看我怎么治你,让你怀疑人生。”小护士眼珠一转,直奔阳台。
老先生听到动静早掐灭了烟头,在阳台上伸胳膊抬腿假装舒展筋骨。
“老爷子,锻炼呢?”小护士笑问。
老先生转过头来,嘿嘿笑着点头:“空气好,活动活动。这就回去。”
“别呀,外头空气焦油味儿那么浓,您多吸两口解完馋再进来。”
老先生有点尴尬,进了病房,心虚地朝病床挪步。
“您知错儿啦?”小护士关好阳台门窗,“再要这么不听话,我也治您!”
“哎哟,我这把年纪,经不住吓。小姑娘,你要治,找他!”
士心伸直脖子望着老教授,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得了吧,他写东西您掩护,你去抽烟他放哨。一会儿呀,俩都打针,都甭想逃。”
老先生和士心面面相觑,小护士笑着出门去了:“别再犯啊,再犯真治你们!”
士心见护士关门出去,这才问道:“您刚还说什么有道,怎么转脸就害我?”
“江湖救急嘛!”老先生躺病床上笑眯眯瞅着士心,“舍己救人,就是有道。再说,咱俩要真落她手里,我这把老骨头,哪儿比得上你年轻人抗造啊?”
士心自然说不过教授,只得笑笑。
“那小姑娘稀罕你,不会难为你。”
“哎哟,您可别……”士心的红腾地憋红了。
老教授笑道:“咱不能回避现实,是不?我也得说得有理有据,是不?你看啊,那小姑娘训人真不含糊,我这儿的常客,哪回住院不得被她训?就说这两天,只要她在岗,啥时候要听不见她训人,那可就怪了。哎,听,又训了……”
小姑娘的声音果然从隔壁病房传来:“哟!您怎么又吃辣椒?还朝天椒……”
士心抿嘴笑。
老先生接着分析道:“我说什么来着?就你,挨训最少,还格外关照,软乎乎的皮面儿椅子都给你送来了,就说昨儿吧,还从白大褂里摸个桔子给你。她怎么不给我呀?”老先生朝士心挤挤眼睛,“这不明摆着吗?小姑娘就是给你开小灶。”
“哪有啊!”士心侧身从抽屉里拿出昨天小护士给他的橘子,“您吃!”
“别介!这橘子忒甜,我血糖高。”
“橘子没那么甜,酸的。”
“愣,真愣!啧啧,这人都咋啦?我年轻时候没这么不开窍啊!”
士心这才明白过来,老爷子说橘子忒甜是另有所指。
“遇上根愣木头,白瞎了。”老教授笑道,“这姑娘,那是真厉害!去年我住院,有一回躲阳台上抽烟,叫她瞅见了,乖乖,板着脸训我半个钟头哇!还没收了我那香烟打火机,兜里就二十几块钱,也被她拿去保管了,二十多天没抽上烟!”
“那不正好戒了?”
“嘻!”老先生一脸鄙夷,“你瞅我这样儿,像戒了吗?”
士心只能笑,虽然老先生风趣,他不敢太放肆,毕竟对方是德高望重的教授。
“我搞教育的,她天天教育我。你正学教育呢,她处处帮你,有猫腻!”
老教授笑眯眯消遣士心,士心只是笑。不过老人说得倒也不假,可能因为年纪相仿,这一个月里消化科几个小护士跟士心混得稔熟,有事没事跑来跟他叨咕两句,有时还把他誊写的稿子拿去传阅,这倒让他觉得住院不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