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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天下终无免费餐

海薇琳的话题并没有持续下去。

我们素未平生,不过萍水,等任务结束之后即会分别,以后更没有什么机会重逢。我能理解索波特的心情。像他这般虔诚的教徒,自己即为人父,又继承了斯塔尔切沃女儿的那个护身符,对这种事自然无法做到冷眼旁观。然而单凭感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种看似身世凄惨的孤儿,世道当下满大街一抓一把。作为敌国士兵的我们,没能力,也没理由就单单为她去谋取什么幸福。能将这些小姑娘安全地带到河的对岸,已经是目前能够释放的最大善意了。

另一方面,想从海薇琳嘴里套出一些情报的计划也不顺利。我其实一直对她之前在研究所里说的那句关于“博士对计划很重要”的话很在意。这个计划究竟指是什么?是博士的计划还是她的计划?但是从方才开始,海薇琳又变得沉默寡言,对我们爱答不理了起来。我本想趁着到岸边前这几个小时,抓住机会好好盘问一下她和博士,既可以收集些有价值的信息,又能打发打法时间。奥斯托之前说的其实全都在理,这小子为机要局服务,终究和我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雾晶炸药这件事上已经被他摆了一道,如果博士这边还是被他牵着鼻子走,恐怕最后彻底为他人做了嫁衣。无论他前面描绘的多么冠冕堂皇,筹码终归还是要攥在自己的手里,才能算的上安全。

正当我在琢磨要不要把博士晃醒的时候,突然急刹车的刺耳摩擦,把所有人都惊醒了。

卡车停在了一座桥上。

我以为前面出现了什么状况,率先一个跨步下车。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路上遭到敌人的意外堵截。如果前方情况不妙应该马上绕道,而不是挺下来驻足不前。因吉亚这家伙究竟在搞什么?

然而情况和我预想的有些不同。前方空无一物,因吉亚却早我一步下来了。他扒着桥的护手往远处不知道在张望什么。

“因吉亚,发生了什么……”

“上尉,你看那个!”他手指的方向,是一列火车,停在远处的铁轨上。

这里风景有些眼熟。很快我就明白了原因。那火车的前面不远处,一节造型滑稽的报废车头进入了视线,那正是两天前我们来时下车的地方。

起初我没能反应过来为什么因吉亚要在这里停车。一般的火车对我们根本产生不了什么威胁。即便发现我们不对劲,也不可能专门停下追击。然而当我注意到那火车中部斜插着的一根巨型钢管后,马上意识到了,那辆火车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不是普通的钢管,而是一门超规格的炮管,安装在一节特制的铁轨炮座上。远远望去,通身漆黑,好似巨蛇之口。在这个距离上仍然有这个尺寸,其真实口径难以想象。

我的上帝,先是杀人不眨眼的小姑娘,又是装在列车上的大炮。奥军究竟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没拿出来啊?

“没想到他们竟然将这种东西也拉到北边来了。”奥斯托看到炮管后也颇为吃惊,“难道奥军真的打算不计一切代价反扑?”

“你认识这个东西?”

“是的,我从之前的情报里读到过。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是奥军的实验型300毫米列车炮,代号好像是‘艾恩贝克’。”

“乖乖,300毫米?!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那得能打多远啊?”

“具体的射程我不太清楚,但是据说能达到100km。”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如果仅仅是为了轰击我方前线阵地。那似乎普通火炮就可以达到目的了。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地连这种巨型火炮也送到前线来?莫非是有更加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们是想直接轰击大本营!”因吉亚脱口而出,说出了我最大的担忧。

没错。这门列车炮虽然乍一看极为骇人,但是它又大又笨,射速肯定非常有限。而且指望它一门去轰击整个基尔河那么长的阵线肯定是毫无效率的行为。我想奥国佬们肯定比我们更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大费周折地将这门炮运了过来。那么他们想炮击的,就一定不是整条战线,而是某一个点了。在河对岸最有价值的点,怎么想都当属北方方面军的大本营了。但是即便从弗尔沙茨算起,到大本营也有将近一百五十公里,按照目前来看怎么都够不到。

“你们等一下,今天上午情报里说的那种雾晶炮弹,如果并不是用在一般的火炮里,而是用在这门炮上面的话?”索波特提醒大家道。

“你说这列火车就是用来运送雾晶炮弹的?但是怎么能够证明呢?”

“不用证明了,就是它。”

发话的竟然是海薇琳。她此时懒洋洋地靠在卡车上,完全没有看我们这边。

“你怎么知道的?”

“能感觉的出来。”

“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看起来因吉亚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你们可以相信它说的话。”博士这时才不紧不慢地从卡车中爬出来,“席洛伊德对雾晶的存在非常敏感,现在在它们眼里那列火车怕是就是一个雾晶桶吧。”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说的通了。奥军一定是希望这门超级巨炮,再加上雾晶本身的增程效果,将这恐怖的炸弹,跨越一百五十公里的天空,直接送入我军的心脏,瘫痪整个北方军的指挥系统。能想出这种计划的人,不知道应该是老谋神算,还是丧心病狂。

“上尉!”因吉亚语气焦虑无比。

“我知道,因吉亚,我知道。”

要不是因为这次任务,要不是奥斯托的那些谎言,那现在的我们一定还在东边什么地方挖着壕沟,傻乎乎地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等待休整的消息,却就在毫无征兆之下被人反将一军。一想到这中间环环相扣的巧合和偶然性,我就感到全身寒毛耸立。也许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么一次机会,让我们不再作为一枚棋子,而真正能够去左右战争的走向。我甚至感觉到,我们这么些日子一路走来,其实都是为了这个时刻而准备的。

“因吉亚,你还有多少炸药?”

“不,不可以!我们必须集中精力在当前的任务上!现在博士和机密都还没有安全送到,如果我们在分心去做这种事,很有可能鸡飞蛋打两头空!”还没等因吉亚开口,奥斯托率先跳出来反对了,倒是没有太出乎我的意料。

“这不是多死一两个人的区别。这么个隐患如果放任不管,一旦大本营遭到破坏,那北边形势直接逆转。这一年的努力,拿人命堆出来的成果,都白干了!你带再多的情报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话不能这么说。我从没有说不管‘艾恩贝克’,但是绝对不差这半天一天时间。我们大可以先将目标护送回去,再通知大本营派人来破坏大炮。”

“太天真了,这样来不及的。列车炮能耽搁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你炸了车头才带来的意外效果。”我摇了摇头,“这种机会只有一次。再过一两天,等它真的通过这里直奔弗尔沙茨,那里重兵把守,想要攻进去谈何容易。倒时候怕不是填多少人进去也不够。现在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天真?你以为你想做的事情就不天真吗?拜托!请你走近去看看那东西有多大!”奥斯托也无法保持冷静,“那可不是打掉一个拉尔坦克那么简单。这么个铁疙瘩,就凭你一句话说毁掉就能毁掉的吗?”

“再难也不能当作没看见啊?”因吉亚说道。

“看见了又能怎么样?你们不看看我们现在都剩什么老弱病残了?冷静一点!用用脑子!现在不是逞英雄主义的时候!”

“这不是英雄主义。”此时此刻,我反而觉得自己格外的冷静。“你没有在战壕里蹲上一年是不会明白的。

一年了,我已经累了。很多时候,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你逐渐感到麻木。即便能够一直幸运地能够活下来,但是我知道自己肯定无法再挺过下一年。我肯定会疯掉。有的时候我甚至都希望,下一个死掉的就是我,而不是希德,巴鲁斯这样的年轻人。我会开始问自己,为什么会呆在这里?我们究竟在为什么打仗?我们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我已经做了足够多没意义的事情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如果上帝能让我选,我会选择直接飞到奥国首都,一枪毙了巴尔谢那个混蛋。战争就结束了。我能做到么?我做不到。我们能做的只有在这个无底泥潭中,不断挣扎,却又不断下陷。因为我没的选择。

“所以说,只要能够挣脱这样的泥潭,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去做。即便那意味着死亡。”

我说完了。这是我此时此刻唯一的心声。但是我敢肯定我不是唯一有这一想法的人。

“但是你的任务呢?!你可是军官,你不能这么做!”奥斯托还不罢休,他脸憋得通红,“这是蓄意渎职,你不怕军事法庭么?”

“什么任务?”我感到好笑,“你大可去,倒时候我也会把机要处用虚假的任务欺骗军队,以及你们打算独占雾晶炸药情报的事情抖出去,倒时候谁处境更尴尬可说不好。”

“……好吧,若你们执意要去送死。那我也不拦着你们,”话已至此,奥斯托无法说服我,我能感觉到他身体再颤抖,不过没过多久就平息了下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但是。博士,姑娘们和伤员,我要带走。无论你有什么打算,我的任务都是将情报安全地带回国。所有我做的一切,都会以这个为前提。”

“没问题,本身我就没打算让所有人去。”我点了点头,“就我和因吉亚两个人,其它的人都随你去。”我看了看索波特和奥托克,用眼神告诉他们这已经是我不容争辩的,最后的决定。

“我也去。”发话的竟然是海薇琳。大家相遇尚不足半天,没有人料到她竟然会主动请战。

“这不可能,你要跟奥斯托一起回去。”我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而且博士肯定也不会让你和我们单独行动的。”

“不,可能正好相反。”博士接下来的发言让人大跌眼镜,“我反倒认为海薇琳可以跟你们一起去。”

“博士,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尉先生,不能不说你刚才的那一番话很打动我,”博士解释道,“能看出来,你们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我不会再说要阻止你的话,不过你们历尽艰险来救我,眼睁睁地看你们送死也不是我的风格。

“让海薇琳和你们一起去吧,相信我,席洛伊德可以在关键的时候救你的命。就权当是我对你们费尽千辛万苦来接我的答谢吧。”我不由得觉得好笑,让小女孩陪我们送死却成了他的恩惠。这个人真的把她们当成了所有物了而已。

“博士……”奥斯托不理解博士为何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可是海薇琳是重要的实验对象,万一她在这里受伤或者被俘呢?这太危险了,我不同意这个决定。”

“你大可不用担心它的安全,”博士意味深长地笑道,“况且我觉得你没有能力阻止这样的决定。

“如果她们最终的归宿就是战场。那么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曾在信里说过,席洛伊德能够帮助你们结束战争,我并没有骗你们。如果可以的话,就让它在这里为你们带来第一场胜利吧。”

奥斯托很是气馁。他不再争辩,看起来有些不甘地爬上了驾驶席。其它人更是一言不发。我招呼大家赶紧上车,并对索波特还有奥托克交代了一下,与众人简单话别。这时索波特将一个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

是斯塔尔切沃的护身符。

“上尉,我想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写满了疲惫“这个任务,还是交给你去完成吧。”

我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再推脱,就收下了。

一切就绪,但是车却迟迟没有发动。奥斯托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路边的我们三人沉默了片刻,探出头来。

“杰佛森,我希望你不要恨我。你我都是军人,你的话应该能明白我这么做的原因的。”

“彼此彼此。就此别过。”

“照顾好海薇琳。再会!”奥斯托言尽,甩回了头,猛地踏下了油门绝尘而去。我望着卡车逐渐远去的影子,却奇怪地感到了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话说,是不是刚才招呼一下让他回头来接我们可能比较好?”因吉亚站在身边,打趣地说道。

“怎么,后悔了?现在反悔的话说不定还能追上去。”

“追上去?不用了吧,不如我们自己再去抢一辆?”说完我们心照不宣地笑出了声。

“你们两个这么轻松没问题么?”海薇琳却是毫无所动。她面无表情地把我们拉回了现实,“那边动静可是很大的哦?”

言归正传,我们赶紧继续监视起敌人的动向。

“他们在干什么?”

望远镜里,方才还好好地停在铁轨上的报废车头,现在已经完全倾倒在路旁。没有吊车,却能把这么个几十吨的废铁这么快地推出铁轨,这些奥国佬也不简单。

“好像是在把列车炮的车头和原本的运兵车箱相连,看上去他们似乎是想用新的机车将原本的列车推回去。”因吉亚结果望远镜看了一下,猜测到。

“就这么推回弗尔沙茨?”

“完全有可能。这里就一条单轨,除非他们将所有的车厢都推倒在路边,否则列车炮根本无法通过这里。”

但是现在的车厢里面,已经不像来时挤满了士兵,大部分都已经空空如也,只有约莫个把排的士兵还在把守,大部分士兵怕是这两天转用别的手段离开了。

“如果有一个排也很多了。”

“我们不是还有海薇琳么?”

“过度依赖她也不行。刚才在车里她……产生了一些副作用反应,好像那种能力也不是很稳定,用多了就很危险。”因吉亚刚才一直在驾驶位,我想他应该没来得及看到海薇琳那糟糕的状态,“况且我们的目标只是破坏大炮,没有必要去歼灭敌人。海薇琳只能是我们的保险,在没有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就不用创造她出场的机会了。”

“真体贴,说的好像我一碰就碎一样。”海薇琳语气听起来也不怎么像领情,“所以说,你们有什么计划?”

“计划是趁他们还在捣鼓车辆连接的时候,去前方的铁轨上埋上炸药。”我一边继续监视敌人的动向,一边描述我的策略,“然后趁火车经过的时候引爆,这样如果能够殉爆运输弹药的车箱,那么满满一车的炸药,什么样的列车炮都能报废了。即便炮身还能使用,但是没有了专门的炮弹,也就只能当作花瓶而已。”

“为什么还要在前面埋炸药?如果他们迟迟不移动呢?”

“不会,如果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话,那奥军应该现在比谁都着急想要将炮运到弗尔沙茨。

“现在森塔的情报泄露了。想必对于他们来说,每晚一分钟到,就多一分风险。因为我们完全有可能将大本营往后方撤离。否则他们也不会不惜将运兵车厢推回去也要前进,往常的话完全可以等别的机车将车厢拉走再通过也行。”

经过地形勘测,火车前方五公里处有一处“急弯”,看起来算是安置炸药的绝佳地点。这里基本上都是人工搭建的路基,铁轨两侧都是落差超过五米的斜坡。如果在这里引爆,更有可能将火车整个掀翻到坡下,基本上能拉回来继续用的概率微乎其微。

决定了位置后我们便开始移动。为了不引起铁路上敌人的注意,只能选择绕一个大弯过去。我判断敌人最快夜里就会再次启动,所以一定要在入夜前将炸弹安排好。留给我们悠闲赶路的时间微乎其微,大家只能保持一路小跑的状态往目的地前进。我原担心身材矮小的海薇琳如果不使用那种能力,可能跟不上我们的速度。没想到她不仅爆发力强,连脚程也不输我们两个。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前面带着我们的前进节奏。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小身板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神奇的变化。

赶路的时候大家都毫无交谈的心情,我也开始思考一些计划外的可能性。如果火车并没有像计划的那样被炸毁怎么办?难道只能依靠海薇琳突击杀掉所有的士兵?看着她在前面奔跑的背影,我竟然突然想起了斯塔尔切沃的女儿。虽然博士都说道这个份上了,但是我们真的能依赖她去做那些“大屠杀”么?虽然亲口下了命令,但是只要开枪的不是自己,就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双手并没有沾满鲜血么?

我能预料到,如果以后战场上越来越多地出现了这些席洛伊德。她们根本没有完整的生命观与价值观,那与一挺机枪又有什么区别?那么下达杀戮命令的我们,其实才是真正扣动扳机的人。但是这种扳机,一旦扣了下去,就不是想收回来就能收回来的。究竟又有多少军人,能够心安理得地扣动这样的“扳机”呢?也许相比于对当下战局的影响,席洛伊德这种存在,可能在将来更多的是改变了人们对战争的理解,以及战争本身这一概念的含义吧?

大约经过了一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到达了既定地点。现在已经过了下午5点,幸运的是火车仍然没有启动的迹象。三人在离铁轨大约一百米处隐蔽了下来。在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因吉亚摸出了身上仅存的最后一包T型炸药,独自向铁轨摸去。最初出任务的时候,我对是不是要带炸药这件事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是现在只是后悔一开始为什么不能多带一些。

“你确信这样就能行?”看着远处因吉亚在铁轨上忙活的样子,海薇琳问道。

“能不能行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其实我也可以把司机击毙的,”海薇琳提议道,“即便是飞驰经过的火车也没问题。”

“……这可很难办哦。不管你枪法多好,如果你瞄着运动的火车,等子弹飞过去已经……”

“我不是傻子,我会打火车将被子弹击中的那个位置。”

“哦?听起来你好像对射击运动物体挺了解的样子。”

“书上看的。”海薇琳轻描淡写地说道。

“真的么?难道研究所里还会给你们上课?”

“很奇怪么?在你们心里那里怕是和一个集中营没啥区别吧?”

虽然故作平静,但是说心里话,听到海薇琳竟然能明白这种相对运动的原理,我颇有些吃惊。在我心里,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充其量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更别提她还是个失去父母的孤儿。没想到她竟然能有这样的知识素养,除非从小就接受了非常系统优秀的教育。这个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围绕她身上迷团越来越多,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没等我缓过神来,因吉亚倒是已经安全撤了回来。“装是装上了。”他撇了一下嘴,“虽然是T型,但是我真说不好威力够不够。”

“我之前可没有炸过火车。”他又无可奈何地补充了一句。

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我们分食了最后剩下的一点干粮,颇有点最后的晚餐的意思。在我的再三劝说下,海薇琳也皱着眉头勉强吃了一点,猜得出来姑娘们在研究所里的伙食应该是要比这些要上好过不少的。我们现在需要尽可能地养精蓄锐。只要火车接近,声音震耳欲聋,相信只要不是聋子就不会错过的,与其一开始就绷紧神经,不如以逸待劳来的有意义。

夜幕逐渐降临。虽然之前在车上昏昏欲睡,但是现在我却觉得格外精神。因吉亚也是如此。唯独海薇琳似乎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已经睡去。她的呼吸声很轻,几乎听不出什么动静。这时倒是看起来和一般小女孩没什么两样。

“上尉,如果战争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因吉亚突然问道。

“没搞错吧,这个时候谈未来?有些不吉利吧?”

“聊聊呗,都到这份上了。本来平时你也没和我们说过这些。”他憨憨地笑了一声。

“想找机会套我?”我瞪他了一眼,“也没什么计划。能活着回去就不错了。”

“那你怕么?”

“怕啊。从上战场第一天起就没有不怕过。不存在有在战场上不怕的人。话说你也算老兵了,怎么都问这些问题?说出话来和希德一个调调。”

“之前分别的时候,索波特给你的那个东西了,那是斯塔尔切沃的东西吧?”

“你看到了?”

“嗯。他给我讲过这东西的来历。”他说着从上衣口袋了掏出来了个东西,“其实,我也有个差不多的。”

他说的没错,因吉亚的那个护身符和斯塔尔切沃的样式颇为相似。其实这是一种常见的编制样式,并没有让我有多吃惊,只是颜色不太相同。倒是这么长时间我从来没见他拿出来过。

“家人给我的。平时我很少把他拿出来。因为看到了就会想家。”我能看见他手在微微颤抖,“我一直以来都挺害怕想家,想家就会怕死,怕死就不敢做任何事。在战场上,有时怕死反而会更快地害死你。”

“也没有那么极端。想家也是正常的感情,我倒是觉得没必要过于压抑它。斯塔尔切沃也说过,对家的依恋才会让你不迷失在错误的情感里。”

“好像他是有这么说过。”

“那你现在想家么?”

“我……我有个大哥,他……你知道的。”因吉亚没说下去。但我是知道的,他指的是他哥在半年前南部战线上战死了的事儿。

“我下面只有个弟弟了,但是他还很小。”因吉亚继续说下去,“所以之前父亲写信给我,说他找了军队里的关系,能让我调回去……”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没有直接回他,”他摇摇头,“我本想着这次任务回去之后,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家了。但是……”

“但是?”

“但是,但是我现在突然想家了,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征兆。我感到害怕……”他说着又掏出来了一个小瓶。那分明是安非它命,我想他可能是从索波特那里要来的。

“……别,”我按下了他的手,“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相信我,这东西帮不了你……”

“可是如果……我很难……”

一声刺耳的汽笛声打断了我们的交谈。

“要来了!”我停止谈话,翻了个身,顺势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已经接近凌晨一点。

我想顺手摇醒海薇琳,但是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醒了,一声不吭地趴在那里,像个幽灵。

远处,机车运转的轰鸣声逐渐变得清晰。零星的光斑也逐渐放大,最终连成了一闪亮的线,好似一条串珠项链在铁轨上奔跑,看上去颇为神奇。

“车速比想象中的要快。”因吉亚有些不安,“起爆时间不太好掌握,弹药在哪节车厢里?”

“应该是那门大炮前面一节。”海薇琳说道,“那里面装满了雾晶。”

“能把握的住时间么?”

“那我们必须要提前引爆,按下起爆器到真正爆炸也有延迟,这个非常难掌握。”我能感觉到因吉亚解释的语气里明显的紧张感。虽然我想帮他打气,但是时间已经基本上不允许再迟疑了,火车的先头已经冲过了我们的视线。

一节,两节,我尝试去数经过的车厢个数。但是月光的亮度实在是不足以让人清楚地分清车辆间的隔断。我也不记得应该是第几节车厢了,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不久,巨大的炮身出现在了视野里。和远远看去的气势完全不同,它逐渐接近这,就好像一只张着漆黑巨口的机械巨兽一般向我们压迫而来。

“起爆!”随着我的一声怒吼,因吉亚扭动了手中的起爆器。

轰鸣的巨响立刻冲击起了我们的耳膜。炸药爆炸产生的红焰与巨大冲击力,将一节车厢犹如玩具一般掀到了十米高的半空中。随即,车厢在天空再次爆炸,令人瞎眼的蓝白色的怪异光线四射开来,好似钢铁制成的烟花一般。

这真是光怪陆离的场面,可惜我们完全没有闲暇欣赏这一奇异景观。车厢像碎纸一般,被撕扯成了几块巨大的碎片,竟有一枚不偏不倚,径直向着我们的方向砸来。

这一切发生的过于猝不及防,那碎片简直犹如圆锯的刀片一般横劈直下,甚至都没有留给人爬起身来来的时间。一瞬间我能想到的竟只有本能地抱起头部。然而,身边传来一阵模糊的灼烧感与奇异的好似火花放电的怪异气味,那是海薇琳的方向。她似乎猛然跃起,我来不及看她那里发生了什么,只听“嗡”的一声,伴随着一阵红光,碎片却突然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在半空中无端改变了轨道,硬生生扎进了我们身旁十米开外的地方,好像被看不见的空气锤击飞了一般,掀起一阵暴风。

“你做了……什么?!”再一次地死里逃生,突然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到了背后。海薇琳像断了线的木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喊她了一声,然而她没有对我做出任何反应,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烫的像个山芋,看上去状态糟得不得了。不用猜,她那“副作用”又出来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黑漆漆的夜空中,一条以海薇琳为中心的粗大红色光柱赫然眼前,颇为壮观,只不过没有持续多久就一闪而过黯淡下去。没错,这一定是所谓的“席拉之光”。我能够打包票,刚才那凌空诡异的一击,毫无疑问就是海薇琳的杰作。如果说之前的种种迹象还算在一定的常理之内,现在早已经往魔幻的方向发展了。但是她究竟又做了什么?真的就像我们之前想的那样,这是魔法么?无论如何,我单单被眼前发生的一幕吓到了。

再说火车这边。缺失了其中的一节,后面的车厢仍然惯性般地继续向前挤压,整列火车犹如多米诺骨牌一般,逐借偏离轨道,挤压成了一团钢铁麻花。最终,完全失去了动力,瘫痪了下来。方才的爆炸也意外引燃了煤车,被引燃的煤球四处抛撒,照亮了案发现场。

但是这并不是我们预期的效果。因吉亚的确是起爆在了正确的车厢上。但是显然那节车厢却并和预期那样在地面上爆炸,因此对其它车厢的波及非常有限。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列车炮本身没有受到任何毁灭性的打击。可能是本身质量过大,它把前面的车厢都挤脱轨后,竟然自己还稳稳地停在铁轨上,不动如山。

列车脱轨成这个样子,很难说究竟能不能很快修好。但是只要大炮没有受损,那么将它重新投入战斗就只是时间问题。我想只要下决心将损坏的车身抛弃,那最多三五天,敌人就又可以上路了。

“操!”失望的因吉亚骂骂咧咧,气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情绪激动得反常,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他传来的自责情绪。

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是丧失了最佳的机会。但是多少也起到了拖后敌人能够部署大炮时机的目的。这样当奥斯托将情报送达大本营的时候,他们应该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这一危机了。想到这里我觉得已经尽到了义务。当前只有见好就收,再继续拖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仅是海薇琳犹豫再次过度地使用了她的能力,进入了“冷却状态”,而且因为刚才被爆炸晃得天旋地转的奥国士兵,已经逐渐缓过神来,陆续从车厢里爬了出来,看上去开始向我们这里逼近。

“不打了,撤!”我的命令刚一出口,却被海薇琳拽住了衣角。

“还有……”海薇琳很勉强地,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几乎低不可闻。

“你说什么?”

“……机会,装着雾晶的车厢……还有一节。刚才那节……并不是主要的……”

“我去!”因吉亚猛然弹起身来,就向列车冲去。只见他一只手扬起,那手里分明紧紧地攥着一枚手雷。

我很明白,他是想去用这枚手雷,引爆那一车雾晶炸弹。我没拦得住他。然而他一动身,首先暴露了我们的位置,顿时来自四面八方的枪声将我们包围。我尝试抬头为他掩护,但是已经被压得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将海薇琳留在原地,侧身往方才矗立在一旁的列车碎钢板滚去,借以起身。

这确确实实是十足的自杀行为。我相信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工兵,他比谁都清楚那一车弹药爆炸时所能够产生的威力。但是他还是就这样冲上去了。半小时前,这个人还在和我展望未来,然而转身就视自己生命为无物。究竟是被失利的愤怒冲昏了头脑,还是仅仅只是轻率的冒险主义?这些士兵,究竟在战场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倒底是什么驱使他们做出这样的行为?

我越来越不能理解了,直到我注意到了地上的空瓶。安非他命,这见鬼的毒药,把活生生的人的脑子全都搞乱了。我似乎想要怒吼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喉咙犹如失声了一般。

尽管如脱兔一般奔跑着,但是由枪声编制的巨网终究将他的困入了其中。在这乱局中,他竟然还能够顺利跑到列车旁,也是一个奇迹。

然而好运也就到头了,因吉亚的特攻终究没能走完全程。就在他要将手雷扔进车内的时候,动作凝固了。随之重重地撞在了车皮上,手无力地搭在了车门上。

我感到崩溃与绝望。因吉亚无视我撤退的命令,浪费了自己的生命,放弃了自己的未来,就做了这样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倒伏的身姿,就好像扑火的飞蛾一般,对我进行着赤裸裸的嘲讽,我手脚发凉,无所适从。

子弹撞击钢板的声音完全没有停息的迹象。这种状况下,想要救因吉亚是全无可能,现在可能只有直接背起海薇琳逃跑。然而还未动身,几个人影已经窜到了面前。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就被用枪指住了。

“是你?”那个人影并没有开枪,却发出了熟悉的声音,随即枪口垂了下去。竟然是翁特雷格。他们也看到了海薇琳,但是可能是完全没有考虑到会在这里遇见一个小女孩,所有人竟直接忽略了她的存在,好像没有看到她一般。

我虽然考虑过未来可能还会与他在战场相遇的可能性。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早。不过我仍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将枪轻轻放在地上。

“没事儿,他是自己人。”出乎我的意料是,翁特雷格竟然让其他奥军士兵也放下了枪。难道到现在他还没有看破我们的伪装么?

“你为什么在这里?那天火车坏了以后我还专门找你们来着……但是都……”他说着说着突然凝固住了,我顺着他的眼神,发现他直勾勾地盯着因吉亚留下的起爆器。

“你……上面说的渗透小队,难道就是指的你们么?”翁特雷格眉毛皱成了一团,语气里面似乎充满疑惑与矛盾。

“这是个误会,你听我……”我不想轻易放弃机会,争取稳住他。

“别动!”他马上又提高了警觉,抬起了枪口,打消了我的妄想。“没想到竟然被你骗得这么死……我开始曾有过一丝怀疑,但是你们真的不像……”身后,更多的士兵似乎也往这里聚集。我想瞄一眼海薇琳,但是她被翁特雷格身影挡在了身后。

要和他拼命么?但是无异是自找死路。还没等我这么想,翁特雷格脑门上突然被染红了一个点。他瞪着双眼,带着那不解惊讶的表情,很干脆地倒了下去。不走运的家伙,他曾经离回家那么的近,但是现在再也无法与家人相聚。

抓住了这一间隙的混乱,我急忙抓起步枪起身。不过其它士兵也马上被一一击倒。又是海薇琳。她满头大汗,勉强翻过了身靠在土丘边,将手枪丢在了一边,小小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我赶紧跑了过去,想拽她起身。她却猛然攥住了我冰冷的手,那小手柔软却又滚烫。

“我么走!”

“没……时间了,”她指着因吉亚的方向。“手雷……还在他的手里。”

“行了,已经顾不上那里了!”我已经无心思考那边,因此没有反应到海薇琳这句话的含义。

“不,我们……必须引爆那颗手雷……才能逃出去。”

“我知道,可那是我们最后一颗手雷了。”我说,“而且手雷不会因为射中而引爆的。”

“不是打……手雷,”海薇琳勉强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腕,“会射断……这里……这样他……松开手雷,然后手雷自然……就会爆炸。但是……”

“但是?”

“但是,他还活着……”海薇琳的话让我目瞪口呆,“……如果需要实现这一结果,那这枚子弹需要穿过他的身体……并打碎他的手。他还活着,那这一枪无疑会致命……你明白的。”

我抬眼看了一下因吉亚,他怂拉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看不出生的气息。

“他还活着?你怎么看出来的?”

“席拉……还在流动……”海薇琳话说道一半,却欲言又止,最后闭口不言。

选择权终于交到了我的手里。我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流动究竟代表了什么。无论她是不是对的,以她的能力,这办法的确值得一试,况且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但是灵魂深处的那一根弦,被海薇琳的话语强力地拨动着,几近断裂。因吉亚,你究竟是否存在活下来的可能?还是早已生不如死?我的选择究竟是葬送了你生的希望?还是给你个痛快?我宁可海薇琳欺骗我说他已经咽了气,这样就会少一些自责。无论怎么逃避,我知道我早晚会将自己送上了扣动机枪扳机的位置。这一天来得太早了。神明啊,这就是你降给我的终极试炼么?亲手扼断战友的生命?

“还有,手枪威力不够……我需要步枪。”海薇琳看我一直不回话,补充道,“……像卡车里那样。”

“用我的吧。”我决定了。将自己的步枪递到了海薇琳面前,“无论是否还活着。如果这是必须要去做的事,下命令的人是我,那么开枪的人就必须是我。是我命令你扣动扳机,那么用我的枪是最合适的。”

“你确定?”她那海蓝色的双眸盯着我,似乎在拷问着我的决心。

“嗯,我确定。”

“好的……我明白了。”海薇琳的话从牙缝里冒出来,“来吧……就像车上那样。”

我还记得那动作,将步枪加在了土丘上。敌人越来越近。准星里,因吉亚好像一棵星辰,在火焰中闪烁。海薇琳这时钻进了我的怀里,她接管了扳机。她身体好小,柔软的皮肤贴在我的身上,布满了薄薄的一层汗水,微微发烫。

“倒是你,没问题么?”

“一枪而已,死不了的……我可是‘暴雨’啊,”她气息微弱,轻轻笑道,“要开始了哦……请小心。”

虽然这么说,但是小姑娘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余地,就果断扣下了扳机。清脆的击锤声,远处的因吉亚背上顿时炸开了一朵血染的花朵。不用怀疑结果,我几乎都能听见手雷敲击在地板上的声响。

因吉亚,再见,请原谅我。

周围的士兵仍在嚎叫奔跑着,没人能够注意突然响起的枪声。一声沉闷的响声从车厢中传来。然而声音并未完全传到耳朵,因为更大的连锁反应随机产生。瞬间,双眼被几乎致盲的烧灼一切的蓝色填满了。我一瞬间感觉到了,那是死亡的颜色。

我已不畏惧死亡,但是身体的却像是设定了既定程序一般,侧身将海薇琳幼小的身体护在了身下。几乎是是同一时间,地狱的钟鸣摧毁了所有人的听觉,一股能将人锤扁的冲击波如烧红的气锤撞在了背上,要把人骨头击碎一样将我死死地压在了地上。随后就是无尽烧灼的热浪滚滚袭来,这几乎就像是将汽油浇在背上点燃一般。在那滚烫的气流里,我甚至还能清楚地闻到衣服与头发烧焦的味道。皮肤?在一瞬间的痛楚之后,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海薇琳在我抱身下,不哭也不闹。这是当然,她早已无数次证明了自己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了。为什么我还要担心这个?是的,我担心。因为一瞬间,我似乎有一点理解博士说的话。这个孩子,也许真的可以成为我们士兵们的希望,成为真正的抑制力,结束这天杀的战争。如果命运果真如此,那我出现在这里既是命中注定。她是我们的珍宝,值得我用生命去保护的。这是绝望之中产生的妄想吗?我感到一阵晕眩,双目一黑,意识逐渐流逝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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