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走漏了这个风声:在钱府服侍了十年的长工月例不过七两,而李铭凭借几道简单的手艺便可拿到月例十二两,工钱仅次于府内主管周伯民。
共事们听闻,横生妒意心怀不满者,十有八九。才刚来没几天,同寝的共事就待他宛若仇家,住在附近的下人也尽对他怀着异样的眼光。
唯有阿回愿意与他坦诚相待。阿回像是许久无人倾吐衷肠,与李铭一见如故。二人床挨着床,常常窃聊至更深半夜。李铭将自己的经历袒露,同时也得知了阿回的家景。
阿回是个孤儿,年仅七岁时便父母双亡,只能寄人篱下,依靠着左邻右舍的施舍,艰难成长至十六岁,遇到钱府招募下人,境况才略微好转。
今年已是阿回在钱府服侍的第六年。钱府管吃管住,每月领的三两月钱,他只留下几百个铜板充当买酒的零花,其余的都赠给了曾对他有过养育之恩的邻里。
阿回没念过书,一字不识,言行举止却丝毫不像个莽夫。他性情温和,老实巴交,只可惜生得面容丑陋,常常无故遭人厌恶。
由于那天私闯客房被周伯民逮了个正着,李铭迫不得已答应给他造伪账。
所谓‘造伪账’,就是他亲自去市集采购料材,回来上报花费时,暗暗将每份料材的价格抬高,其中牟取的银两便上交给周伯民。
刘氏和钱妤的瘾愈入愈深。府内一日三餐中,桌上必定摆着几盘焦黑的烤鸭。午前午后的茶点,也必是一碟碟淡黄酥软的蒸糕。有时她们心情愉悦,还会把蒸糕当作赏赐,赏给府内的下人。
正因府内每日消耗的蒸糕数目可观,而李铭又正式进入钱府当下人,周伯民才抓住机会,打起了这个如意算盘。并且蒸糕和烧鸭的料材繁多而少见,他将开销汇报到夫人那儿,也不容易引起怀疑。
这日早晨李铭从集市回来,向往常一样跟记账人报了开销,揣着多出来的银两在府内寻找周伯民。
周伯民不知去向,李铭来到他的屋子,发现成周也站在门口。
成周是住在李铭寝屋隔壁的共事,长得人高马大,不仅办事利索,而且善于阿谀,颇受周伯民的喜爱。在男下房里,他也算是个有些地位的共事小头目。
近日成周来找周伯民禀事时,屡屡碰见李铭从屋里出来。问其缘故,李铭不答,又问周伯民,周伯民却让他勿管闲事。原本他还能讨着主管的欢心,如今吃了瘪,内心失衡,自然对李铭产生不满。
“哟,又想着巴结主管来了?”成周倚在门上,撇了撇嘴,没好气地问道。
“周主管不在屋里吗?”
“哼,小爷我早已在这候了多时,要是主管在里面,也是我先进去!”
二人谈话间,周伯民从廊道里匆匆走了过来。
“周主管。”他们异口同声。
“李铭,你进来。”周伯民推开门,朝李铭招了招手,然后又扭过头对成周说:“你先回去吧。”
“主管!小的已经在这等了几个时辰。这李铭后来,怎么就遣我回去了呢?”
“我有要事吩咐他。”
“主管,可小的也有要事要说啊!”
“你有何事,等会再说不迟,回去吧!”
于是成周带着一脸怨气离开。
...
薄暮蒙蒙,下人们的晚饭时间到了。为了给刘氏准备膳后的点心,李铭还在灶房里守着未熟的蒸糕。
他在钱府住下的这几日,忘火生好像又不见踪影。不过每天都在循环往复的工作,他也没空搭理忘火生。
他有一个惊奇的发现是:《忘火生》上的每一道食肴,都只能由他亲手制作。先前他为了减轻负担,将手艺授给了灶房里的其他厨子。尽管料材做法悉数相同,但他们做出来的蒸糕和烤鸭却索然无味。
等面团蒸好,切成蒸糕,李铭再去膳房,发现那里已经没有剩余的饭菜。他饥肠辘辘地回到寝屋,却看见自己的小桌上放着一只大瓷碗。
原来是阿回替他多拿了一份饭菜。
正吞咽间,隔壁的成周带着几个随从张牙舞爪地走了进来。
“哟!这不是给主子掌勺的大厨子吗?怎么跟我们一样吃着粗饭,难道是他做的菜,不配给自己吃吗?”成周一进门,就指着李铭一顿阴阳怪气地嘲讽。
随从们听他说完,笑得前仰后合,十分夸张。屋内的其他共事也跟着‘咯咯’起来,不知是笑李铭,还是笑这滑稽的模样。
李铭置之不理,只顾着埋头扒饭。
“你,为何不笑?”成周踱步走到阿回面前,抓起他的衣领。
“有何可笑?”阿回奋力挣开成周的大手。
“那这下呢!”
成周说罢,骤然挥手拍翻了李铭手里的饭碗。
瓷碗登时在地上摔成了零碎,余下的饭菜洒落一地,还有些米饭飞溅在了李铭脸上。
周围的共事们笑得更欢了。李铭强忍着愤怒,拭去脸上的米饭。
“你干什么!”谁知他没发作,一旁的阿回倒看不下去了。
阿回用力地将成周推开。成周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竟没站稳摔倒在地。
“你...你这面目可憎的丑人!胆子倒不小!”
成周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冲上前揪住阿回,一下子就把他提了起来。
“是不是来了个人跟你作伴,你就觉得自己不是异类了?”成周恶狠狠地瞪着他的眼睛。
随从们见状,也跟上前把阿回围住,准备将他暴揍一顿。
“住手!”
李铭怒吼一声,冲上前将他们扒开。他本不想在钱家惹是生非,可此时已忍无可忍。
“呦呵,你这破厨子...”
“那就连他一块儿揍了!”
几人正欲动手,忽然门外又跑进来一个共事:“成大哥,快回来!周主管来巡房了!”
成周听后,扔下阿回,慌忙窜出了门外。其余一行人迅速散回了自己的寝屋。李铭和阿回见状,也赶紧在屋内找出两把扫帚,准备将地上的饭菜打扫干净。
“何人把碗打翻了?”
周伯民从屋外进来,刚好瞧见他们手里拿着扫帚。
“周主管。”众下人俯身行礼。
“回主管,是...”阿回正想把实情说出来,却被李铭接道:“是小的一不小心,打翻了碗。”
“李铭,你出来!”周伯民浮出一脸怒色,随即转身踏出了门槛。
李铭忐忑不安地跟了出去。二人走到屋外的一个角落,周伯民脸色倏地一变,笑着问道:“嘿嘿,李铭啊...今日的账目,好像有些不太对吧?”
“啊?哦!主管,今日小的只是少买了些料材,账目并无差错。”
“没有差错?你当我不会问那记账的人吗?你买了多少料材,我都一清二楚!”周伯民收回笑容,表情变得冷峻。
“呃...府内每日买那么多的料材,上报虚价所得的银两都交给了主管您,小的偶尔贪个零头不过分吧?”李铭笑着反问。
“哈哈,李铭,我果然还是小看你了!”
实际上李铭只是将报上去的花费减少了一些,以缓轻他内心的愧疚。
回到寝屋,阿回问他:“为什么不把成周他们供出来?大家都看见了啊!”
“看见又如何?”
阿回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天夜晚,李铭提着木桶准备去浴房洗澡。
平日里浴房热气腾腾,又闷又湿,他不想在排队的时候出一身大汗,于是特意在寝屋里待了一会,等共事们大都洗完回来才提桶出门。
不出所料,现在浴房里静悄悄的,隔着窗纸,他望见还有几个灶台正烧着热水,一排排屏风内空无一人。
哐当!
突然感觉背后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他后脚跟还没迈进门槛,整个人就骤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手里的木桶跟着甩了出去,在地板上磕出一个小窟窿,随即滚了几圈。
等李铭爬起来,推他的那人早已溜走。他拾起木桶,发现桶底张开了一条裂缝。
于是这夜,他的澡并未洗成。
次日照常工作,李铭上午烤了数十只烧鸭,累得汗透衣襟。中午吃过饭好不容易歇息,钱妤又派人叫他做几锅蒸糕,午后送到北院的花园里来。
一直折腾到了晚上,他回到寝屋,却瞟见阿回痛苦地趴在床榻,脸上流着簌簌的泪。
问其缘故,原来是西院左侧的下房有几个婢女向周伯民告状,说是寝屋遭人潜入,绢帕遗失;周伯民随即派人在下房里盘查,成周说自己撞见了那人,胸有成竹地带路,最后当着阿回的面在他枕下翻出了几条五颜六色的绢帕。
周伯民质问阿回,阿回才刚结束一天的劳作,知道这是成周故意栽赃陷害,坚决不承认,因此挨了五十大棍。
“欺人太甚!”
李铭听完,暗暗决定替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翌日上午,报完账目,他没有将多出来的银两送至周伯民的房间,而是悄无声息地来到成周的寝屋。
今日所获的银两颇多,他感觉袖中的口袋沉甸甸的。
此时府内已开工一个时辰,西院的下房里空无一人。
李铭找到成周的床位,将银两塞到他的枕下,然后把枕头摆复原位,偷偷地退了出去。
晚上周伯民派人传李铭过去,见面便问:
“李铭,上午你报账所得的银两呢?难道都被你私吞了?你未免也太猖狂了吧!”
“主管息怒,银两小的分文未取,上午就放在主管的案桌上了,并且以书压好。”
“早就放桌上了?那我为何没看见?”
“小的走后,瞥见成周进了屋内,不知作何。”
“什么?他区区一个下人竟敢如此大胆?”
周伯民带着一群下人气冲冲地赶到成周的寝屋,李铭则紧跟在他们身后。
成周得知缘故,大喊冤枉。周伯民命人搜其身,未得结果,再搜床榻,便翻出了银两。
数了数,正好与今日账目相对。
“来人!将其杖打八十大棍!”
立时有两个下人将成周摁在了木凳上,还有两个在一旁执杖。
“主家的钱你也敢动歹心?我与钱老爷最痛恨的就是偷盗之贼,将他这月的工钱扣了!给我狠狠地打!”
“主管,冤枉啊!这银两真不是小的偷的!”成周哭丧着脸,哀声求饶。
周伯民并不理会。待下人打完八十棍,他已皮开肉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