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韩巍带着两个负伤的弟兄狼狈逃回山寨,大当家许丛良问清来龙去脉后,将其痛骂了一顿。
许丛良本是个落第举人,生得面如冠玉,气宇轩昂,曾在浣城当过两年县令,后因官场腐败,缴还印绶,归隐山林。
其人乐善好施,矜贫救厄,在浣城一带远近闻名。由于他在青云山隐匿,多有壮志之士前来投奔,因此聚成青云山寨,其部下号称‘青云义军’。
许丛良与韩巍乃结拜兄弟。三年前,韩巍在校场练兵时,有个部卒屡出差错,他一怒之下抽其三百大鞭,不料被巡查的都尉撞见,因此丢去官职。
闷闷不乐的韩巍跑到附近酒楼喝了个酩酊大醉,随后撒起酒疯。他拎着酒罐摇摇晃晃地走出酒楼,正碰着街上有人调戏民女,却无人上前制止。
韩巍顿时忿然作色,摔了酒罐,拔出大刀,欲将削职之怒悉数发泄在那人身上。
一刀劈下去,倏地便将那人头颅和身体分开。
被玷污的民女含泪向他致谢,随即倥偬离去。可围观者皆未拍手称快,反倒劝他赶紧逃跑。
韩巍仰天大笑,酣畅而去。
那时他不知道,他所杀的正是原州太守汪常的爱子,等大批官兵驾马追来,他才发觉事情不对。
他在街上四处逃串,最后夺下一匹马,慌急往城外逃去。好在城门未关,他冲破守卫阻拦,奔入郊外,将官兵甩在了尘后。
但有一人穷追不舍,他便是空虎。
空虎与韩巍同岁同乡,二人职位却天差地别。空虎武艺超群,又受人荐举,被汪常任命为府内护将;而无人赏识的韩巍,仅仅是当了个操练士卒的百夫长。
空虎一路追着韩巍,最终把他逼到了水势湍急的河岸。
“同乡人何故苦苦相逼?”
“奉主公之命,恕有得罪。”
二人说罢,拍马决斗。他们武艺相当,缠斗了五六十个回合,仍未分出胜负。
韩巍因喝醉了酒,头昏眼花,渐渐的体力不支,在一个回合中不慎被空虎刺中右胸。
他见势不妙,驭马而逃。空虎追至一半,拔出了背上的长弓。
‘咻’的一箭,正中韩巍背部。
远处的韩巍惨叫一声,摔落下马,继而不再动弹。空虎以为他必死无疑,于是策马回城,领赏去了。
空虎离去不久,许丛良带着他的手下来到原州野郊分粮济民,恰巧发现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韩巍,于是便命人将其抬回山寨救治。
韩巍在山寨恢复神智后,得知许丛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执意要与他结为兄弟。
...
更深夜残,许丛良一人还在屋里喝着闷酒。
仅仅是因为他下午去了宣城一趟,山寨无人主事,便使韩巍草率行动,落得这样的结果。
整个山寨区区两千不到的人马,这下折损了三百多名弟兄,不禁令他心如刀割。
咚咚。
屋外响起了礼貌的扣门声。
“进来!”
听到大哥传唤,韩巍颔首低眉地走了进来。
这夜韩巍已被许丛良咤退过多次。这回他显得老实了许多,甚至还能从脸上看出一丝委屈。
“大哥,消消火。我在外面见你一宿未睡,现在已至更阑,还请大哥注意休息。”
“巍弟,过来坐下。”
许丛良似乎怒气已消,主动招手示意。韩巍诺诺,与大哥在小桌旁面对而坐。
“巍弟啊,你说,我为何要建这青云山寨?”许丛良提起酒壶,往韩巍盏里斟酒。
“劫富济贫,举大义!”
“那你可知,我已被官府悬赏万贯通缉,这次又得罪了官府,只怕离他们亲自率兵围剿不远了。”
“大哥莫忧,有我在,无人可攻入青云山寨半步,更勿论伤及大哥寸肤。”
“我所言并非此意。凡举大义者,细枝末节,皆可定其成败。今日我乔装潜入宣城,欲与城中谋举义者密会,却在市集撞见其身负木枷,将赴刑场。”
“而浣城又来信,言是官府近日严查异己,举义之事只能拖至日后。如今山寨再损三百人马,大义之事希冀渺茫。”
韩巍听后,惭愧地垂下了脑袋。
许丛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蔼地说道:“此事就算过去了,希望你引以为戒,日后切勿再鲁莽行事。”
“多谢大哥宽宥,明日我便去四郊村落招募乡勇,补充山寨人马!”
“好!”
随后二人推杯换盏,畅饮至天明。
这日正午,许丛良与韩巍正在寨里吃着宴食,忽然有探子来报:
“禀大当家,有一官队押着粮米,正从原州郊外过来,往西北而去,现距山寨仅有二十里地。”
“官队有多少人马?车上有多少粮食?”韩巍一听,放下手中的大肉,焦急地问。
探子答曰:“官队大概有三千人马,车马行之缓慢,小的估计粮米应有四五十万石。”
“四五十万石?大哥,若把这官队劫了,咱这山寨好几年的粮食可都不用愁了!”韩巍一脸兴奋地看向许丛良。
“此事需细作谋划。”
“时不待我,还作何谋划!”
...
赤日灼心,荒郊上滚草遍地,枯木伶仃。四周的山坡上尽是黄土,只有寥寥数株绿草点缀其中。
前一次取水还是在原州野外的河边,现在水囊里的储水已经告罄,林忠蔚晒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忠蔚,我这还有水。”
钱绍钧及时地递过自己的水囊。他也热得汗流浃背,但精力还十分充沛。
林忠蔚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似乎复苏过来,随后转身朝后面的部下喊道:
“加快前进,昨夜所憩的茂林,就在前方!”
部下们原本人燥马乏,士气低落,一听这话,立时振奋了精神。
在两侧的山坡上,有一批人马同样在忍受着骄阳的灼烧。其中许丛良率领五百弟兄匍匐在左坡,韩巍带着一千二百名弟兄隐匿在右坡。
整个山寨的人马,皆汇于此。
他们早已商量好,许丛良先率部于左坡前杀出,佯装败退,吸引官兵火力;而后韩巍再从右后方杀出,出其不备,夺其物资。
事情的发展正一步步地依照预料而演变。
见官兵们走到埋伏的山坡面前,许丛良起身大喝一声,率着弟兄们杀了下来。他们头上裹着青巾,手里提着钝刀,来势汹汹。
钱绍钧一眼便认出他们是青云山贼,急忙让林忠蔚率部抵御。
“看来这群山野庸徒还是没长记性,若不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他们还真不知好歹!”林忠蔚怒骂,随即率领部卒迎战。
“我乃青云山寨寨主许丛良,正是你们官署要擒的人!”许丛良高喊。
林忠蔚一听,拍马向他杀来。
二人手里都拿着长剑,但许丛良未骑坐骑,在交锋中十分吃亏。战至不到十回合,许丛良诈败而逃。弟兄们见状,纷纷撤退。
林忠蔚岂肯轻易罢休,若能生擒许丛良,上报朝廷,他的官位至少能升一品。
“给我追!擒住那手持长剑之人!”
士卒们暂先弃下粮车,悉数涌上前追击寇贼。在山坡背面静观许久的韩巍终于待得时机,率着弟兄们不声不响地冲了下来。
钱绍钧本想跟着部队上前,突然瞥见后方的山坡上也杀下来一团黑压压的青巾寇贼,于是急忙呼喊:
“快撤回来!我们中计了!”
说罢,钱绍钧拔出昨夜林忠蔚赠给他护身的佩剑,速即领着少数察觉过来的士卒回防粮车。
他乃一介商人,不善舞刀弄剑,初临战场,剑法极其生疏。
韩巍远远望见一人骑马持剑率部前来阻挠,以为那人就是官队的首领,因此撇下粮车,直接向那人冲去。
“你就是官队的头领?”
“少废话,快快受死!”
钱绍钧举剑刺向韩巍,但被他灵活地闪过了。
“如此生疏的剑法,竟也可混得一官半职?这世道真是能人埋没,庸人横行!”
“你这山野寇贼还发这种牢骚,就不怕让人捧腹吗?”
韩巍一听,勃然大怒,挥刀向钱绍钧砍来。
嗡!他抡起一阵刀声,迅捷而凶猛。
钱绍钧慌忙一挡。钝刀劈在长剑上,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剑身传至剑柄,然后震入他的手中,令他的身子猛然一颤。
韩巍再挥一刀,钱绍钧来不及抵御,钝刀已如割草一般,在他的左腰砍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钱绍钧登时摔落马下,血涌如注。
韩巍将刀横在他面前,并没有急着了断他的性命。
“像你这等庸俗之辈,就该暴死荒郊,尸喂饿狼!”
钱绍钧眼睁睁地看着韩巍骑走自己的骊马杀向别处,腰间持续涌着鲜血,他感觉左腰肋骨皆断,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
周围杀声震天,场面混乱不堪,可他感到愈来愈安静。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四肢变得乏力,眼前的一切变得迷迷糊糊。
“大人!钱老爷在这里!”
“快,把他扶起来,撤退!”
“大人,那粮车怎么办?”
...
在昏过去之前,钱绍钧听见了林忠蔚的话音。
夜晚,树林里篝火冉冉升起,驱除了姗姗来迟的薄寒。
钱绍钧从光热中苏醒,他躺在一堆厚厚的枯叶上,身上盖着一件额外的衣物。
“绍钧醒了?”
林忠蔚坐在一旁往篝火堆里扔着木块。钱绍钧也想坐起身,可身体使不上劲,于是只好又躺下。
“粮车...守住了没...”他有气无力地问。
“这次怪我疏忽,军中未带随行郎中,只能给你草草包住伤口。待回到麟州,我定请城中最好的郎中给你医治。”林忠蔚撇开话题。
“粮车...粮车...守住了吗?”钱绍钧又问。
“寇贼势大,部卒们死战,只带走了十万石。”
“部卒...还剩多少人...”
“不到一千。绍钧伤势严重,还是安心歇息吧。”
“唉...剩下的粮米...忠蔚还打算追回吗...”
林忠蔚本不忍再提及此役,但钱绍钧的一番询问,再次激起了他内心的羞愤。
“山野寇贼欺人太甚,日后我誓必报此血仇!”
他咬牙切齿,将手里的木块狠狠地扔进篝火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钱绍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