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窜回集市,见打更吏没有追上来,心里长舒一口气。
集市上的小贩大多收摊离去,只有几个卖凉糕的摊点还在顶着烈日苦苦支撑。街上路人寥寥,与之前的喧闹景象相比,此时的集市确实冷清了许多。
人流入舍,附近的酒家变得热闹起来。酒楼的窗户里不时飘出一股股浓郁的菜香。因为刚才吃过一小块臀肉,李铭的肚子还不算太饿。
现在他只顾着大步流星地往城门赶去。
正午出入麟州的百姓少之又少,他无需排队,经过守卫核对后,顺利出了城门。
“今日好像还未给爹采药...”
走着走着,他忽然记起这件事来,于是调头朝断崖山赶去。
断崖山,是戋国北地的一座奇山,同时也是隔离北方戎狄的一道天阻。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仅与麟州相隔十余里,古乃兵家必争之地。站于其上,可将麟州俯瞰而尽。并且周围群山拥簇,林海浩瀚,飞禽走兽,不可胜数,许多珍贵药草也生长其中。
“渴...”
李铭这半天不曾喝过一瓢水,嘴唇枯得有些干裂。他看了看附近,四面都是成片的荒地,连个水坑的影子也没有。日光变得刺眼,他没有纸伞遮阳,不得不低头前行。
大略一个时辰过后,他来到了断崖山下。
山里树林阴翳,日光的荼毒在这里消失殆尽。湿冷的山风迎面吹来,赐予了他阵阵清凉。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波浪般地跃动着,仿佛也恢复了生机。
他轻车熟路地在山下找到一泓清潭,先洗了把脸,然后捧起水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灌着灌着,李铭发现倒映在水中的面容上,伤痕已经消失不见。
他惊喜,但摸了摸挨过拳头的地方,仍是一阵难忍的疼痛。
“时辰不早,得速去摘取通关草。”
饮毕,他擦了擦嘴边遗漏的水滴,立刻往山上爬去。
通关草,是调治他爹肺疾的一种药草。
三年前的初秋,李千翊染上了伤风。家里积蓄空匮,他舍不得花钱请郎中,于是便将病患一拖再拖。直到有一次在田中耕作,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难,继而四肢乏力晕倒在地。
等他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妻儿们围在身边。李千翊将病情和盘托出,但李铭请来的郎中却诊断,他患的不是伤风,而是肺疾,并且病灶早已扩散多时。
李铭跪求郎中施手医治,郎中无奈地摇了摇头:“此疾已深入膏肓,恕老夫无能为力...”
此言一出,妻儿皆恸哭。向来刚毅的李千翊听后,也悄无声息地流下了眼泪。他从未想过,曾经南国皇室的正统血脉,最后不仅沦为了庶民布衣,还将落魄而死。
郎中睹此悲状,心里也不是滋味。临走前他善意地告诉李铭:
“断崖山有一药草,名为通关草。采其熬成药汤,日夜服之,可使令尊气数稍延。”
自此,李铭每天都会去断崖山上采集新鲜药草,风雨无阻,冰寒无碍。出乎意料的是,郎中本断言李千翊命数已尽,活不到来年开春,但依靠着每日服用药汤,他竟奇迹般地存活至今。
...
山林里杂音纷乱,各种飞鸟树虫叽叽喳喳得无止无休。李铭沿着山腰搜寻半天,终于在一颗大树下发现了一堆匍匐丛生、黄绿色的通关草。
“数目竟然如此之多,看来明日所需也已备足。”他心里暗喜。
他将通关草悉数连根拔起,拂去沾连在根须上的山泥,随后掏出布帕把药草包裹好,塞入了怀中。
正欲就此下山,面前的灌木丛里蓦地钻出了一只野兔。这只野兔看起来十分肥硕,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嫩草。
“正好带着猎具,不如尝一番野肉...”李铭心里琢磨着,饿得干瘪的肚子也附和般地叫了起来。
他屏息凝神,悄悄地从腰间抽出套索,找准时机后,快速地甩了过去。
嗖。套索挂在了野兔头顶的树枝上。
吱吱!野兔警觉地尖叫一声,立时撇下手里的嫩草逃窜而去。
李铭自然不愿放弃这份唾手可得的美餐,一边追着一边甩出手里的套索,但数次都以拴空告终。最后他索性扔掉套索,顺势拔出了背上的猎弓。
咻!咻!咻!野兔左蹦右跳,一连躲过了好几箭。
李铭射艺天赋极高,七岁时便可百步穿杨,可多年不曾碰过弓具,如今已泯然众人。见射击不成,他又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
野兔一直朝着山坡上方跑去,这把重达四十斤的猎刀挂在腰间,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猎物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一狠心,竟头脑发昏地将猎刀扔了出去。
终于,野兔被逼到了一块巨石面前。
“这下看你往哪儿逃!”
李铭以为这只野兔就要手到擒来,谁知石头下面藏一个隐蔽的洞穴,大小正好供它钻了进去。
“该死!”他愤懑地挥拳锤向巨石。
他心里已然接纳了自己懦弱无能的事实,却无法忍受自己连更弱者也不能征服的结果。
这时,附近传来一阵哒哒的细声。他定睛一看,发现有只走失的麑鹿正在树林里四处张望。
他的心里马上又蹦出一个念头。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怎料猝然间,麑鹿一个转头便看见了他。但麑鹿并没有惊慌而逃,而是痴痴地呆愣在原地。
李铭慢慢地从背后拔出一支箭,拉开弓弦,瞄准了它的颈部。
麑鹿看着他,一动不动;他也盯着麑鹿,一动不动。
咻!
他绝不允许自己再错失这次良机,心里没有一丝怜悯。
呦...麑鹿轻鸣一声,随即倒地。
利箭不偏不倚地刺穿了它的颈部,他终于露出了狩猎者的微笑。
吱!
接着又响起一声尖叫,声音似乎是从石头下的洞穴中传来。李铭并未留意,上前提起死鹿,打算找一处空地架柴生火。
他没有烧烤的经验,收拾好一堆枯枝败叶后,直接将死鹿搬上木架。不料这只鹿虽小也有些分量,一下子便将木架压垮。
于是他决定先割下一只鹿腿,可摸了摸衣衫,发现口袋里没带任何刀具。
唯一的猎刀刚才已经被自己丢弃。
他只好往山下走去。
正当他沿着草丛挨个翻找时,风云突变,天空上下起了丝丝小雨。
“该死!这下野肉也吃不成了!”
他觉得已然没有再上去的必要。
雨势越下越大,山坡上的泥土变得滑溜溜的,稍不留神便会踩空。
脑海里回想起清晨牛二叔将猎具借于自己时的款款深深,他开始着急,愧疚与懊悔在心头漫溢。
野草密布的山林里,一个人在绝望地搜寻着。一道道雨水划在了他的脸上,头发、衣衫皆被打湿。
恍惚间,一张倍感亲切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生母秦氏,怀里抱着那只被他射杀的幼鹿,慈眉善目地朝他走来。
“铭儿。”
秦氏轻轻呼唤。
“娘!”
他激动地冲了过去,摊开双臂想与母亲相拥。
可他没有抱到母亲,反而重重地摔倒在地,在斜坡上连滚了好几圈,最后撞到了一颗大树上。等他回过神来,眼前的幻象已经消失不见,背上的猎弓断成两半,箭袋里的弓箭也散落一地。
“啊!”
他垂头蹲在地上,揪着头发失声痛哭。发髻在刚才的翻滚中被撞落,他蓬首垢面,样子极其狼狈。
雨势已至鼎盛,滂沱大雨密密麻麻地洒在身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过了许久,他站起身,缓缓往山上爬去。还未点燃的树枝,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那只被他射死的麑鹿,正安详地躺在一堆枯叶上。他在旁边刨开一个深坑,将它的尸体轻轻地放了进去,随即掩埋。
他想下山回家了。
他逃避了一切,只有家是无法逃避的归宿。
走出断崖山,雨忽然就停了。荒野上焕然一新,空气中夹带着泥土的芬香。
到家后,天已垂暮。李铭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一进门就被方氏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听说城里揭榜了,你这蠢虫此番考中了没有?”方氏问道。
躺在床上的李千翊,眼闪微光地看着他,似乎也在等他的回答。他没将实情说出来,只是强装平淡地应道:
“孩儿未能考中。”他将怀里的药草取了出来,放到了砧板上。
“说得倒甚是从容!你可知这些年供你上书院,家里的积蓄都已经耗尽了!你这逆子不知体恤,反倒心安理得?!”方氏听后,气得破口大骂。
“咳...咳咳,方姬...你且少言几句...乞儿,你过来。”李千翊气息微弱地呼唤道。
乞儿是李铭的小名。
“父亲有何话要对孩儿说?”李铭忐忑地走到床边,将头凑到李千翊面前。
“为父恐怕...时日无多...此番再落榜...来年难盼矣...”李千翊面露哀伤,说完又咳了起来。李铭一听,感觉泪眶马上就要决堤。
这时,屋外响起了扣门声。
“来了!”方氏应道。
只见住在隔壁的褚大爷,提着一块熏肉走进屋内。
褚大爷是斜坡村的村长,年过花甲,孤身一人。他与李家关系甚好,没事便爱来串门。
“褚大爷快请进...”
“喏,这是老夫腌制的熏肉,特地送来给你们尝尝...”
与众人寒暄一番后,褚大爷开口向李铭问道:
“今日城中揭榜,铭儿可知考得如何?”
李铭不好意思答话,汗颜地低下了头。
“朽木岂能雕也。”方氏尴尬地笑着说。
“唉。”褚大爷叹了口气,似--乎听明白了。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老夫方才从城中回来,见城墙上贴一通缉告示。言是今日正午,有人撕毁榜文。”褚大爷将话题转移。
“糟了...”李铭心里咯噔一惊。
“还有这等事,是何许人为也?”方氏好奇地问道。
“看那画中人面容俊俏,文质彬彬,应该不像是恶徒无赖,老夫猜测,乃同行书生所为...”褚大爷说完,捋了捋自己苍白的胡须。
忽然他瞥见李铭脸色一沉,方才醒悟自己话有得罪。
“时候不早,老夫且退...”
褚大爷面露尬色,在出门前又转身对方氏说:
“世人科考,十有八九难如意。铭儿为此劳累身形,方母不宜过分责备。”
“褚大爷说的是。”方氏微笑着回答。
斜坡村里的所有村民,皆不知晓李家的真实背景。他们以为李千翊一家来这落脚只是单纯的农户迁移,也以为方氏便是李铭的生母。
褚大爷走后,屋内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方氏板起脸:“前几番落榜皆脸露不甘,怎得此番如此坦然?若非已将科考放下?还是心有鬼胎?这朝去暮归,神色狼狈,你是不是做了些不可告人之事!”
言外之意便是认定他为撕榜之人。
“方姬...休得胡言...”李千翊低吼。他声若蚊蝇,话语中不含丝毫的威慑力,却能让方氏乖乖闭嘴。
“乞儿...时候不早...回去歇息吧...”
李铭回到柴屋,闩上了门。被雨淋湿的衣衫现在已经干透,但是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泥斑。他从床底挪出衣箱,换上了一身干净半新的素衣。
这件灰白的素衣,是李铭的生母亲手为他缝制的,他一直舍不得穿。秦氏生前为他缝制了许多衣物,甚至成年的尺寸也设计其中,如今仅剩下了这一件。
“俭可持家,奢易毁业...”
这是他从母亲嘴里听过最多的一句话。
“乞儿...日后...你一定要为李家...雪洗污名...”
他想起在那个破败的庙宇,寒风飘荡,母亲临死前留给他的遗言。
那时外面下着漫天大雪,人困马乏,一家人在庙里避了几天几夜。携带的干粮皆已耗尽,庙里没有食物,他们只能拾取雪水充饥。
他不知道母亲最终是冻毙于风雪,还是死于饥饿,只记得母亲死的时候,泪很冰凉,表情很痛苦。
他还记得,母亲死后第二天,风停雪止,一支路过的商队搭救了他们。
想着想着,他的脸上已经淌过几道泪痕。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
“哥哥,快开门呀!”李燕婉在外面喊道。
李铭急忙擦拭眼泪,从回忆中缓过气来。
他拉开门栓,随即李燕婉冲了进来。
“婉儿何故慌急?”
“方才...我与弟弟去了田间捉萤虫,现在才回来。”她喘着气,身上香汗淋漓,接着又撅起小嘴:“我问娘你考得如何,她不肯告诉我...”
“不必问了,还是未能考中。”
“啊...那哥哥还打算赓续吗?”
“不打算。”李铭故作从容。
婉儿不知怎么安慰他,一时为难地低下了头。
“落榜了....就再试一次嘛...”她小声地嘟囔着。
“五年了,婉儿!整整五年!这个家已经被我拖垮了!”李铭听见了,激动地抓住她的双肩,眼里又涌出了热泪。
“哥哥别这样...”婉儿见哥哥落泪,心疼地把手放到他的脸上,想替他拂去泪水。
手触碰到李铭脸上的一瞬间,他乍然涌起一种内心软弱被人看穿的羞愤。
“走开,我不需要怜悯!”他用力将李燕婉推开。
李燕婉摔倒在地,脸上梨花带雨,随即含着委屈离开了柴屋。
“呵...呵呵...”
她走后,李铭瘫软在地上,似笑非笑,面目变得狰狞扭曲。
泪在脸上肆无忌惮地倾泻。
“我该终止这一切...终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