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气候格外怪异,明明仍是仲春时节,日温却变得令人捉摸不透。早晨清风送爽,午后炙热难耐,到了晚上又迎回熟悉的料峭春寒。
“铭哥!你要去哪儿?”牛包儿在村口大喊。他眼看追不上,脚步停了下来。
“告诉你爹,我晚些再过来!”李铭头也不回喊道。
黑夜漆漆,手里的油灯颠得摇摇欲灭。
“呼...呼呼...”
一刻不停地跑了半个时辰,他终于赶到断崖山下。
每当夜幕降临之后,断崖山便蒙上了一层幽静深邃的面纱。山里的一切仿佛停止了生机,又似乎都隐匿在黑暗之中,静待猎物的到来。万籁俱寂,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惨白的月光洒在山林里,将绿意盎然的芳草树木照得无比凄凉。
一阵阵砭骨的阴风从山中拂来,吹得李铭毛骨悚然。四周鬼域森森,仿佛时刻会跳出个怪物将他吞噬。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充作防身武器。
“先找猎刀吧...”李铭心想。
那把重达四十斤的古猎刀,刀刃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是牛家世代相传的宝物。
山上的泥土有些潮湿,踩上去脚感很柔和。周围阴暗暗的一片,到处生长着繁茂的丛林。他提着油灯,脚步迟缓,一边探寻着沿途的草丛,一边慢慢地往山上爬去。
空气如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不觉,他已走入了丛林深处。
淅淅。
他听见自己脚上的布鞋与落叶摩擦的声音。
前面出现一根绳状的东西,他以为是套索,走前提灯一照,原来是根枯藤。
淅淅。
他又听见了脚步和地面摩擦的细声。但此时,他驻足在枯藤面前。
声音很快又消失了。
李铭察觉到了异样。他想起几个时辰前在断崖山后的那片树林遇到的怪声,开始留心提防周围的动静。他走走停停,那声音也断断续续,似乎在跟自己亦步亦趋。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打算转身一探究竟。
“别回头!”
忘火生突然开口。
李铭听见耳朵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以为是身后那人发话,吓得拔腿就跑。
寂静的树林里增添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下子惊动了潜伏在四周的狩猎者。
李铭只顾着向前跑,一不留神,被一块横在脚下的石头掼倒,整个人摔了出去。
油灯从他的手里甩出,‘砰’的一声脆响,灯芯随即熄灭。四周重新浸入黑暗,宛如回到了万物混沌的原始状态。
匝...匝...匝...附近传来一连串野兽爪子踩在地上的闷响,李铭吓得赶紧躲到了树后。
匝...匝...匝...声源在慢慢靠近,他蹲靠在树后憋着气,生怕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他的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紧握木棍的双手也在不停地颤抖。
匝。
声音戛然而止,继而归于宁静。许久不见动静,他鼓起勇气悄悄地将头伸了出去。
林子里虽说漆暗,但也有些许月光透过顶层的枝叶照射进来。李铭扫视了一番,并没有发现野兽的踪影。
他回过头,心里不禁舒坦许多。
“莫非是下雨了?”
忽然感觉手上掉落了几滴液体,他正纳闷,抬头间,骤然瞥见身旁出现一只眼冒绿光的怪物,嘴里流着涎水,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
“啊!”
他丧魂失魄地叫了一声,急忙举手一挡。
怪物的利牙咬在了木棍上。
李铭借此看清,眼前是一只巨大的白狼,体型足足比先前见到的灰狼要大上一倍。它的力量惊人,一条腿踩向李铭的胸膛,直接将他摁倒在地。
正当木棍将要被它咬断,李铭朝它身下踹去一脚,白狼登时‘嗷嗷’地往后退却几步。他趁机起身逃跑。
嗷呜!
他听见白狼在身后怒嗥一声,不由得加快了飞奔的速度。黑暗里视线模糊不清,地上横着许多枯枝碎石,他一路磕磕绊绊,很快又摔倒在地。
哗哗。
四面的草丛里又钻出来十几只狼,它们毛色发灰,体型较小,垂着尾巴向李铭走来,继而围成了一圈。
此时那只体型硕大的白狼也追了上来,其余的灰狼一见,立刻让开一条道,低着头以示臣服。
白狼浑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背上一团雪白中夹杂着些许褐色的斑点。它露出一排狰狞的獠牙,准备扑向李铭的咽喉。
“我命休矣...”
李铭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久未出世的灵魄从他身体里抽离出来。
他的身形与常人无异,穿着一袭黑袍,只露出一张煞白的脸和一双可以直接看到骨头的手。灵魄将手插入胸口,像是把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抓出一团黑乎乎、迷雾般的东西,随后张开手掌,让这团迷雾肆无忌惮地散了开来。
那是来自深渊的恐惧与咒怨,在他体内凝聚了如此之久,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周围的狼群见到这团迷雾,像是遇到了食物链上的天敌,立刻吓得四肢瘫软而逃。
灵魄随即收回迷雾,钻回了昏厥的肉身。
“啊...我死了吗?”
良晌过后,李铭睁开双眼,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狼群不见踪影,眼前只剩下自己一人。
“区区几只饿狼,也能把你吓成这样?”这个声音沙哑而无力,像是拖着一副奄奄一息的病体。
“谁?何人在说话?”
李铭从地上爬起,慌忙环顾左右。
“不必找了,我就在你体内。”
“别胡言乱语!快出来!”
“我没时间与你磨蹭,它马上就要跟过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谁?”
那人不再回应。在一片晦暗里,李铭也无法辨别他的方位。
“喂!你是何人?莫非刚才就是你出手相救?”
四周寂静无声。
“既然油灯已经摔坏,猎刀是没办法找了,不如就先回去吧。”
李铭在原地杵了一会,见那人实在不肯出来,于是朝着山下走去。
“猎刀早就断了,你不必再抱有念头。”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铭一听,顿时赫然一惊:“何方神圣?竟能猜到我心里所想!”
他左顾右盼,声源就在身旁,他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是你的灵魄,你的所见所想,所听所感,都能被我探知。我们,共生于一具肉体。”忘火生不紧不慢地说完这番话,算是作了自我介绍。
“灵魄?兄台,别开玩笑了行吗?我早看见你了,就藏在左边的那颗树后!”李铭不信如此荒诞的言论,他胡乱说了一通,想引那人现身。
只有死去的人,才能和自己的灵魄对话。这是村里的老者告诉他的。
“你看不见我,还是安心看路吧,再往坡下走几步,你就会跌入一个深坑。”
“尽是些枯草,哪来的深坑?”李铭看了看眼前,他记得刚才就是沿着这条小路上来的。“你要是实在不肯露面,就自己待在山里吧。哎——“
话还没说完,李铭忽然感觉脚底一空,地上的草块陷了下去,他整个身子落进了一个圆形土坑。
这个土坑足有三丈高,所幸他摔在了一堆枯草之上。坑内躺着一些死去的动物,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气味。
“这是哪个猎户挖的陷阱,真是害人不浅!”李铭爬起身,望了望坑口,生气地骂道。
“别慌,坑内有根绳索。”
土坑里一团漆黑,他沿着边缘摸索了一圈,果然抓到了一根从上面垂下来的绳索,拉了拉,十分紧实。顺着绳索爬了上去,绳的末端绑在了一颗老树上。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深坑?”
“因为我在黑夜里也看得一清二楚。”
李铭忍不住又将视线扫向周围。
“别找了。”
“你当真是我的灵魄?”
“如假包换。”
“那你就是另一个世间的我?”
“正是。”
“那你如何称呼?”
“忘火生。”
“忘火生...好熟悉的名字...”
“别愣着了,快往山下走!”
...
就这样,他们以一问一答的方式在心里沟通着。但关乎来历的问题,忘火生皆闭口不言。
下山的路上没有油灯,忘火生充当他的火把,替他辨出了荆棘和灌木。
絮絮不休的交谈瓦解了山里萦绕的阴森气氛。而李铭不知道,有一个哀怨缠身的孩童,一直在黑暗里窥视着他。
“再走快些!”忘火生催道。
李铭随即迈宽了下山的步伐。他已经初步接纳了共生这个概念,但对其原因一无所知。仅仅流失了一天的记忆,许多因果却要在日后付出惨重代价才能懂得。
回村之路,月色朦胧,好在平野上飞舞的萤虫为他点亮了归途。
李铭走到村口时,村里的屋子皆已灭灯,唯独牛二叔家仍然突兀地亮着火光。
经过这番寻物折腾,看来已至夜半更深。他心里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上前扣门。
“牛二叔。”
他站在门外轻轻喊了一声。
栓啷。门开了,牛承顺脸上全无责怪之意。
“铭儿为何才来?快进来!”
李铭一走进门,便看见赵树贞故作端庄地坐在桌旁。包儿已经躺在床上熟睡,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噜声。
赵树贞是牛承顺的结发夫妻,也是村里出了名的吝啬鬼,为人精明又自私,虽然生得十分标致,但在村里名声败坏。村里乡亲碍于牛承顺的颜面不好当面指责,背地里都对她议论纷纷。
“李铭,过来坐吧。”赵氏招呼道。
桌上放着一碟茶具,牛承顺正欲给李铭筛茶,却被赵氏伸手拦住:
“时候也不早了,恕我开门见山。昨日我相公借于你的猎具在哪?今日为何不还?”她一脸严肃地问道。
“二婶抱歉,猎具因我一时疏忽...被遗失在山里。方才上山,并未找着...”李铭如实回答,惭愧地低下了头。
他预先知道赵氏会质问自己,也猜到肯定是她以牛承顺的名义让包儿唤自己过来。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猎具仍可再造,铭儿不必...”牛承顺挥了挥手,豪爽地说道。
但被赵氏狠狠地瞪了一眼之后,他立刻闭上了嘴。
“这么说猎刀也丢了?”赵氏的语气变得焦急。
“是...“
“好你个李铭!非但自己无能考上秀才,连个猎具都能弄丢!你可知这猎刀乃牛家传世之宝,市上能抵白银五十俩!今日不留个说法,你休想离开!“赵氏一听,急得恶语相加,刚才略微秉持的礼度消失不见。
“树贞,区区一把猎刀,何故刁难人家?”牛承顺听不下去,插了一嘴。
“你这败家子孙,此乃传家之宝,岂能视作常物?”赵氏朝他怒骂。
“时辰不早了,铭儿且回吧,此事明日再议...”牛承顺朝李铭使了个眼色。
李铭准备起身离开。
“站住!这弄丢他人之物,哪有不赔之理?!”赵氏喝道。
“二婶欲如何?”李铭问。
“三日之内,要么提猎刀,要么就奉白银五十俩来见。否则,休怪我到府上报官!”赵氏冷冷地说道。
“树贞你这乃何意?同乡人何必苦苦相逼!何况铭儿身出贫寒,家中尚有老父卧病在床,怎可能有五十两银子?”牛承顺吼道。他早已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
牛承顺生气时神色狞恶,人人见而胆寒,可在赵树贞面前,不过是只一燃即毁的纸老虎。
“哼,穷苦人家也想考秀才?这一考还是五年!若将这笔念书院之财发家致业,又怎会沦落到此等家境?”赵氏对牛承顺的怒容视而不见,讥讽道。
这番话深深刺痛了李铭的自尊心。他垂着头,紧咬牙关。
“既然你家境贫寒,那我可免去你二十俩银子,就三十俩吧...”
“不必了。若未能找到猎刀,我定会如期付与二婶五十俩。”李铭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后强装自若地起身离开。
牛承顺还想追上去劝劝他,但被赵氏喝止。
“翻翻那本食谱吧,说不定能帮到你...”
忘火生的声音又出现在耳畔。
李铭走到家,隔着窗纸探了探主室,里面睡声一片。他转身回到柴屋,在黑暗中摸索油灯。
摸了许久猛然记起,油灯摔在山里,还未捡回来。
“好累...”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简直令人称奇道绝。
他倒床便睡。
次日,天蒙蒙亮,李铭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并没有告诉家人自己体内寄藏着一个灵魄,如此荒诞的事情,料想家人们也不会相信。
一番洗漱罢后,换过一身衣裳,他准备再入山碰碰运气。
“何必去做无用之功?我既为你的灵魄,就绝无半句欺诈之言。”
刚踏出栅栏门,忘火生的声音就从他耳边蹦出来。
“可我还要给爹上山采药...”
“不妨先看看屋内那本食谱,再去采药不迟。”
“那本旧食谱,看了又有何益处?”
“有何益处,看了便知。”忘火生的态度似乎很坚决。
李铭只好照做,转头回屋。
他拿起放在床边的《忘火生》,未及打开封面,便被书名惊住。
“原来这就是你的姓名!难道你是从这书里出来的?”
忘火生故作缄默。
李铭坐上床翻开《忘火生》,一页一页地品读起来,但读了一会儿便不耐烦。
“这小小一本食谱,难道能抵五十两银子不成?”
“恐怕,五十两黄金也抵不上。”
“所言何意?”
“世间绝味,皆汇聚于此。其中任意食肴,凡沾一口,便能入瘾。”
“这么说,我若习得其中技艺,开设饭铺,定能生意兴隆?!”
“看来你才思敏捷,也不负书生之名。”
“但是话说回来...富贵非我本心,我只想匡济天下。”
“李铭,你要知道,你已经是个穷途末路的书生,只要傅珅仍掌控科考,你就永远踏不进秀才的大门!”
他想起揭榜那日傅珅说过的话,顿时语塞。
“不过,我将带你报仇雪恨。”
这句话含着浓浓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