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没有记忆,无名没有心,她不知道何为自己的重要之物,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所以当浓雾般的影子将她卷入深渊般的怀中时,她没有作出任何正常人应有的挣扎与绝望。她只是淡淡的,淡淡的,怀揣着自己那抹沉寂的忧伤。
影子里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柔软,即使柔软无名也感觉不到。她只是不停随之颠簸着,任自己的鞋跟在影壁上敲出咚咚的闷响。无名不知这样奔波了多久,她不理解什么叫做疲惫与休息,所以当影子狠狠一甩将她放倒时,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很自然地盖上,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伴着无边的夜色强制睡去。
当影子散去对无名的束缚,这个漠然的孩子正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极了冬日暖阳下的蜜獾。脸没在颀长的臂弯中,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又因为看不见她与年龄不符的神情而显得异常可爱。影子将她摔在地上,无名缓缓将如草木般细密的眼睫抬了起来,用深灰的眸子无神地盯着影子狰狞的身影,仿佛能在这片刻的沉默中盯出花来。她不好奇,她不懂好奇,只是静静地等待于她来说无谓的处置。
终于,影子再次伸出了形状不规则的衣角,将无名像雏鸟一般拎了起来,踏着了无声息的步子踱步走向了一座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小楼。
小楼的门吱呀吱呀地聒噪着,摇曳着透出门后那抹一闪即逝却美得恰似永恒的倩影。女人卷曲的鲜红长发垂在肩上,崎岖的弧度像是要滴出血来。那张同样鲜红的唇翕动着,伴着烟圈吐出来的还有一句简短却掷地有声的话:“留下她,出去。”影子弯下佝偻着的腰,轻拂着那只不变的衣角退出门外。
女人抬起两根纤长的手指,往身前弯曲道:“过来,不要让我说第二遍。”无名拖着双腿缓缓走向女人身边。后者在她逼近的一刻便狠狠掐住无名的脸,长得骇人的指甲在无名脸上留下一道道红痕,女人撑开她的眼帘,无名深灰色的眼眸并没有像常人一般映出那张浓妆艳抹的脸,而是如黑暗中的湖水一般沉静,却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是骨呢,”一段话被那两瓣红唇逐字逐句地吐出,“但已经支离破碎了呢。”
无名偏着脑袋听她说完这一系列难以理解的词句,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名字?”女人饶有兴致地问道。“无……?名……”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嗓子像是生了锈一般难以运作,无名艰难地卡出像卡带了的收音机一样的声音。女人笑了,发出纤细刺耳的笑声:“我叫苓,就让我来将你拖出这无尽的泥潭吧。”
无名依然偏着头。
苓转身拿起一把布满铜锈的钥匙,插进自己椅背后一扇被裂痕侵蚀着的旧窗。玻璃毫不犹豫地粉身碎骨,碎了一地的细小渣子。她一把扭过无名的脸,使那双无神的眼睛正对着漆黑一团的窗口。
一阵安静。
就在似乎什么都消逝殆尽的刹那,一缕宛如藤蔓的深棕色发丝了无生机地飘出来,用半透明的发梢敲了敲无名的右眼,柔软无力的拍打竟发出了闷雷般的敲击声。没有任何用来仔细倾听着奇怪声音的时间,被无名遗忘的窗口喷出了阵阵难以驱散的黑雾,紧接着便疾速蹿出一只狰狞腐烂的手,用那霉绿色的指尖,将无名右眼那只深灰的眼珠咔咔地扯出,不留余力地将其卷回了窗中无边的晦暗,就像当初影子将无名卷入自己的衣角。
“还我的躯体!”窗中传来沙哑而绝望的大喊声,就像是一个从悬崖坠落的人发出的最后的呼救那样。那只陈旧到褪色的手还紧紧地扒住窗檐,想要抵抗那团黑暗吸入自己的力量,但随着窗檐呜咽着被抓碎到浅色的地毯上,那只拼命挣扎的手也不见了踪影。
少了一只眼睛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无名,她用仅存的那只深灰眸子直视着苓,空洞的右眼眶流出的鲜红血水顺着脸庞滴在地毯上,开出一朵并不美丽的花。“过去关上窗户。”无名完全没有思考,根据苓的意思大步跨进了那尚未散去的黑雾中,雾里不断飞旋的化学物质在她的耳根激起了点点红斑狼疮,但那鞋跟不断的哒哒声证明着这个女孩并没有停下脚步。无名在窗前站定,将那只隔扇窸窣作响的低语打断,随机关上了它。黑雾在窗户关上的同时聚拢在一起,旋转纷飞着跳进了无名那只空空如也的眼眶,无名觉得有什么东西跑到自己的胸腔里去了,痒痒的,这是她记忆中所获得的第一种感觉。
苓尖尖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听着。”
无名扭过头。
“在这个变态的世界上,所有人都由两部分组成——“魂”和“骨”,二者之间如果缺少一个,就不能真正为人。缺少骨的魂,带着自己残存的记忆游荡在人间,痛苦却执着地寻找自己的容身之所,也就是自己曾经弄丢了的“骨”,尚未找到归宿或者“骨”已经不复存在的魂便永远独自游荡,承受着无法消亡的永恒寂寞,也就是正常人们用那点匮乏想象力称之为的游魂。而缺失“魂”的“骨”,也就是你这类无异于机器一般的人,曾经所珍惜的“心”和“思想”会随着飘零的“魂”一同被带走,之前的所有记忆也会随之消散,寻找各自的载体四散于世界,只留下曾经使用的那个名字。至于之前那只怪手,就是骨已经消散的孤魂。”
苓手中的烟燃烧完了自己的一生,烟灰掉在她的丝质外套上。
“而所谓载体,就是飞散的“魂”在世界上遇见的第一件物质。“魂”的缺失者们奔走于世界各地想要将之寻回,这就要提到我或者我这一类人的工作了,”苓重新点了根烟继续道,“我们被称之为狩猎者,找到世界上不自知的“骨”并帮他们找回自己的“魂”,暂时地赋予他们临时的心,在心到期前找回自己的“魂”。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但作为押金,会扣留你的一只眼珠。”
苓用长得骇人的指甲从口袋里的小药瓶里蘸取一点色彩迷蒙的液体,在无名的眉心间划出一个个无人知晓的古体文字:“会暂时归还你一部分感觉与心情,不过为了你能忍耐的住“魂”的试炼,我会扣留你的痛觉。”
“那些黑雾是什么?”
“谁知道呢……”
话语未完,一道刺眼的蓝光飞逝而过,无名的深灰眸中第一次有了神采,她跌坐在粗糙的地毯上,双眼中不断晶莹的液体浸出,她捂着自己的心口,感觉自己的身体要被各种情绪挤爆炸了,铺面涌来的悲伤与恐惧让她无所适从。
耳边有苓的话语传来:
“现在就开始你长达半生的旅程吧!第一站是幽之谷。”
无名抬起泪痕未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