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中秋节到了。我临出发去车站时,蹦出一个骑山地车回家的念头。想到便会去做,而上次执行这种富有青春味道的念头,还是四年前读书时候的事,而这次,是蓁蓁带给我的,燃起对生活的热情,但不得不承认身体耐力的下降,两百公里的路程,我愣是从清晨骑到了天黑,才回到家。晚上,一边吃着饭,一边听着爸妈的唠叨,唠叨我骑车回家伤膝盖,唠叨我穿的衣服还是像个学生,唠叨我行为举止不像一个成人……最后,唠叨起我谈朋友的事,但这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眼睛里似乎泛着光一样的和爸妈介绍蓁蓁,回答他们问不完的问题。后来,我三姑和三姑姨来串门,先是说些琐事,很快话题就聊到了我谈对象的事。
“于善,可谈对象了啊?”三姑小时候声带有损伤,导致说话的声音带些嘶哑,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成为我爸他们那辈人中最能说的,也是最心直口快的那个人。我倒是没什么兴趣和除爸妈之外的人分享谈对象的事,我就坐在那笑着没说话。三姑又问,“谈了吧?”
我妈妈在一旁推了我一下后说:“谈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讲的啊。”
“这有什么不好讲的,三姑又不是外人,她多大了啊?”
我抓抓额头,有些害羞地回答道:“比我小三岁。”
“那就是93年的蛮,属鸡,对吧。”三姑自顾自地点点头道,“嗯,找一个比你小一点的好,那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小学老师,教语文的。”
“老师啊,老师好,有没有照片,给三姑看看。”
“啊?没有,没有照片。”
“不想给我们看吧。”在一旁抽着烟的三姑姨也上来凑热闹。
“她不喜欢拍照,我们也没谈多久。”
“那她朋友圈里总有照片吧,给三姑看看长什么样?个子多高?”
“朋友圈也没有,个子差不多有一米六左右。”
“就是那个姑娘上班有点远,在大桥那边。”从厨房端来刚洗好葡萄的爸爸说。
“大桥那边?那边不是农村蛮,农村小学老师啊。”若不是三姑说,我一直没有意识桥那边是农村,我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就笑着点点头,三姑继续问,“那她家是哪里人呢?”
“悦江镇的。”
“悦江镇?在哪里?是江兰市的啊?”
“也靠江边上的一个镇。”
“不是城里的啊?”
“不是的,离市区,大概开车子要半个小时左右。”
“那不就也是农村的蛮,就跟你三姑姨家一样,开车子到县城要半个多小时。你们怎么认识的哎?”
“啊?”之前爸妈也问了,我没有说和蓁蓁是通过相亲大会认识的,而是另外一种方式,我说,“是同事介绍的。”
“同事介绍的啊。”立马,我从三姑的语气、语调和语速中,感觉到了她的失望,她勉强地笑了一声,之后心直口快地说,“你这么好的条件,讲一个农村的姑娘,也太把自己看低了哎。”
“这都不重要,最主要他们两个上班,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将来怎么办,这方面不是很合适。”我爸爸站在那说。
“以后不都是开车子蛮,最多半个小时。”我解释道。
“你房子到时要不要买在市里面,车子从市里面开过桥,最起码一个半小时,何况她还在桥那边的一个村子里上班,啧。”
我没说话,之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想,的确,房子是得要买在市里面的,那蓁蓁每天上班花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就得要三个多小时,想到这,还没等我心疼以后的蓁蓁,三姑继续追问:“那她爸妈是干什么事的?”
“他们家好像不种田,在镇上面开店做生意,好像。”
“农村的镇上,做生意没什么玩意哎。于善哎,听三姑的话,跟她分了,没错的。”
我愣住了,大抵上三姑不是外人,在她看来,和一个女孩子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找一个条件好的女孩才是大事。三姑姨应该是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他连忙带些呵斥的口吻对三姑说:“别瞎讲瞎讲的。”
三姑皱着眉头说:“你不懂。”接着又说,“于善哎,三姑和你爸爸是亲兄妹,和你是自家人,也许话讲错了,但理是这个理,出发点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晓得,你爸妈再干几年就干不动了,我们不像城里人有退休金,身体都不怎么好。假如你和那个小学老师在一起的话,将来你可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人要养活四个老人吃喝拉撒,还有小孩子,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哎,走错这一步就走错了。最关键是你有的选择,要学历有学历,要工作有工作,当然三姑也不是要你奔着去找多么有钱的人家,就找一个父母是双职工的普通家庭,在城里面有房子住,就中了,她父母将来退休了不仅生活有保障,生病也有保障,还能给你们贴补贴补。”
“小孩子谈恋爱也要讲感情的。”三姑姨在一旁说。
“你那是空话,于善这条件哪里去找?感情都是谈来的,女孩子只要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好,就有感情。结婚后养了小孩,只要家里不缺钱,感情就好。”
在三姑面前,我是晚辈,只能坐在那听着,不可以去争论,尽管很想,尽管我对这种观念嗤之以鼻。但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爸爸先开始提起蓁蓁家是农村的这件事,给了我机会去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告诉爸爸,蓁蓁性格好、体贴,也很善良,从结婚的角度来讲,找一个性格好的女孩比什么都重要,而且我觉得和蓁蓁将来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会差,觉得就算买不起奔驰、宝马,住不起别墅,但开个大众,有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住就很好。当然,我爸爸也有他的观点,他没说服我,我也没有说服爸爸,直到最后我大声地反问道:“结婚到底是讲人还是讲家庭条件?”时,貌似在气势上捍卫了自己的观点。
后来,爸爸带我去接手的三户新房美缝。之前总听他在电话里说美缝这个活简单,也很轻松。可是,当我帮忙用刀片清理瓷砖间缝隙里的灰尘、用胶枪往缝隙里打胶、用铲子铲去溢出来的胶时,我发现了这个行业的不容易,特别是类似厨房这些拐拐角角地方的瓷砖,甚是难弄,我忙了大半天后,要么弯不下腰来,要么直不起腰来,连呼吸起来胸口都会疼,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爸爸一直弯着腰在那忙活,很长时间都不见他休息。
“你读这么多书出来了,又有这么好的工作,我们没有想着你一定要去找家庭条件多好的人家,但也要讲一些家庭条件,也是为你好,为你的子女好。如果讲,那个姑娘有个哥哥或者弟弟的话,那还要好点,但就她一个独生子女,父母又是农村的,那将来等她父母老了就只能指望你了,什么屁大的事都要找你,到时就有你的罪受了。人生哎,什么事讲到最后都是讲到钱上面,你妈妈为什么买那么多月饼,还不是因为超市打特价十块钱三斤;家里用垃圾桶养吊篮是因为它比花盆便宜;昨晚喊晚辈来家里吃饭,再怎么不花也要两百多块钱,才能把你们几个小伙子聚到一起来;还有,你妈妈昨晚买的那个葡萄,也是因为超市前天晚上卖剩的,便宜卖了,她才买了十斤回来,我还专门讲她了,买这么多吃不掉怎么搞。讲这些呢,其实上,讲回来,如果讲我们家条件好点,你们两个要真想在一起也要好点,我们就多帮衬点你们两个小孩子,但家里情况你也知道,虽然讲出去家里有两套房,但都是贷款的,要是折现,你可晓得,一套房子全款都买不起。还有,你妈妈身体不好,有高血压,肠胃也不好,还有那个眼睛跳,哎,带她去了好多家医院,看了不知道有多少医生,都讲治不好,我准备等到年底看看,你妈妈眼睛要还是没好转,就只能去动手术了,不然再过几年就是面瘫。讲到底,是不中,我跟你妈说哪天干不动就干不动了。但是呢,我跟你妈以后尽量不拖累你,这两年呢,多挣点钱留给你结婚用,以后我们都想好了,假如讲,再过个三、五年,干不动了,手上也没什么钱的话,就把家里的房子卖了,租一个差一点的房子,胡胡搞搞差不多。”忙完三户人家的美缝后,天也渐渐黑了下来,爸爸骑着电瓶车载我回家,路上骑的比较慢,他开始和我说起农村这件事来,他的语气平和让我没有再针锋相对的去争论,特别是临到家时,爸爸说的一句记忆犹新的话:“两个家庭条件都不好的人最好不要在一起,你也要为人家女孩子着想,她要是能嫁给一个城里人,不仅她和她父母将来不会为生计发愁,她的下一代,也会变好。”
回到家楼下,刚好碰上下班回来的妈妈,我见她将自行车停好,笑着从车篮里拎出两大瓶可乐和两大瓶营养快线时,我才意识到身高一米五二的妈妈,仅仅骑自行车带回这四瓶饮料就很不容易。我仿佛意识到,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好,有丰富的一日三餐,是爸妈日如一日辛苦的工作换来的。
在这里,我想为我爸妈解释。
这个世界最可怕的是认命,最无奈的也是认命,是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可能自己都无法意识到。起初我爸爸并不认命,他相信靠自己的双手能够创造出幸福的生活。还记得我考上东南大学研究生时,去学校报道的前一天晚上,包子铺收摊了,我看见爸爸笑嘻嘻的从冰柜里抱出十多斤重的大西瓜来,让我拿着去门面房里用来睡觉的隔层上去,顺便把空调打开。讲实话,这是我们家第一次用上空调,一台用我暑假开辅导班赚来的钱买的二手空调。等爸妈收拾完后,都爬上这个用木板搭的隔层上来,吃着西瓜的时候,爸爸突发感慨:“算下来,来到城里整整十年了,说实话,这十年日子过得苦,从最开始天天喝稀饭,到现在夏天有冰西瓜吃、有空调吹,家里的存款也有六位数了,最重要的是,于善你考了一个好大学,就像老大说的,于善你不仅仅为我们这个三口之家挣了光,更为我们老于这个大家族争了光、给晚辈树了榜样。所以,我觉得啊,好日子还是要靠努力奋斗。”我想,爸爸当时,一定觉得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这样的幸福很踏实。只是,没过几年,在我研究生毕业那年,在我无数次爬起与跌倒的日子里,这样一个通过双手去奋斗出幸福的信仰,在我家彻彻底底地破灭了。而这一切,全都得归责于我,是我,没有好好地保护爸妈,才让他们回不去那个相信信仰的日子。
今天之前,本以为这几年我和爸妈他们足够地努力,贷款买了两套房,我也有稳定的工作,想着一切又可以回到从前那个充满信仰的日子里,所以上午我才会和爸爸争论起来。但当我看见爸爸弯腰美缝的身影,看到妈妈拎起四瓶饮料的笑容,我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一定是觉得,蓁蓁家是农村的,家庭条件比我家还要差,而农村小学老师,一个月最多也就三千块钱,这才导致爸爸说了那些话,所以接下来的两天,我没有再和爸妈顶嘴或者是争论。
但,我丝毫没有,减少对蓁蓁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