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之后,丁小真看向顾亭西的眼神,对他说话的语气,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很细微,很隐秘,甚至连她自己都未必能感觉得到,更不用说顾亭西。
原本,她只是希望为自己找个去处,不至于流落街头,原本她只是觉得顾亭西有些善良,而他身边的老者也许很是强大。她也不清楚自己赖上这老少二人,是为了些什么?或者曾经确实有些隐秘的念头和打算,或者她希望能利用顾亭西,从神秘的老者身上获取些什么?
但自从那日,在雪中她自己无法抑制的将深心处的伤痛袒露出来之后,仿佛一开始的那些微小的意图和保留,都掩埋在那场冬雪里。
有意无意之间,她的眼光已经不能离开这个善良而温暖的小小少年,他总是像个小大人那样板着面孔,总是要跟自己抢活干,显得有些倔强,抢不过的时候又有些沮丧,真的很好笑,真的很好欺负,跟白府里的小公子们很不一样,跟荒宗里的天赋优越的修真子弟们也很不一样。
她喜欢暗暗欺负着他,看着他着恼无奈的笨拙模样,也喜欢看着他在道室窗边,看着文典咬着笔苦苦思索显得认真而执拗的脸,阳光撒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有温暖的光泽,月光撒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有如玉的温凉。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是觉得舒坦,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身影,闻着他的气味,都是那么的安心,惬意,有淡淡的暖流在心间徜徉,似乎时光最好就这么停滞不前,或者将这一天千遍万遍的重复过着,感觉都很好。
在他身边的感觉很好,被他叫着名字的感觉很好,被他看着的感觉很好,被他责备的感觉很好,被他担忧的感觉很好,有他,很好很好很好。
一直到某一天,她在井沿搓洗着衣服,感觉衣服上沾染的那块污迹怎么也洗不掉,她用力搓洗着,似乎越搓越脏,越搓越乱,然后她的心也乱了起来,有些生气,但旋即又有些害羞,她想着,这是他的衣服,然后,她的嘴角漾开了一抹微笑,在阳光下,不甚美丽的小脸上有美丽的光彩。
她想明白了,自己这是怎么了。
然后顾亭西抱着书,从她身边经过,看得出神,衣襟飘过,有她熟悉的淡淡的皂香,她突然心跳有些快,然后觉得有些生气,重重的哼了一声。
顾亭西微微诧异,回头看她,见她小脸含嗔的看着自己,双颊却有两片嫣红,似羞似恼。
不,当然是恼,顾亭西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她了,心想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是微言大义,真知灼见,不禁深以为然。
……
……
深冬的氛围,就在这样青涩美好的心绪徜徉间,减轻了几分寒意,便连下了十数天的那场大雪,也显得那么可爱。
山间的生活虽然清苦无聊,但却有他,也正因有他。
但其实还有一个老者。
直到有一天,或许连老者也觉察出自己的多余了吧,在雪停的那个早晨,老者不在道室之中,不在厨房之中,不在小院之中,也不在竹林之中。
顾亭西里里外外找了个遍,确定老师已经走了。
他有些微微的怅惘,却不是因为老者不告而别,也不是因为不舍老者离去,事实上在山中居住的这一年多,老者不时便会消失,没有打声招呼,没有留下字句,也没从院门外出,似乎前一个瞬间还跟顾亭西同桌而食,下一刻便不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去处。
有时三五天,有时十来天,最长的一次离开了整整一个月,然后在某一个瞬间,他如山般的背影又出现在道室的蒲团之上,室中线香无火自燃,檀烟袅袅,似乎从来就没离开过这间屋子一样。
顾亭西也早已习惯了老者的神出鬼没。
只是今天,却有件对他而言特别重要的事情,想要跟老者谈一谈。
这件事在他心里盘桓了很久,想了很久,也盼了很久,在无数个夜晚醒来时坐在床头便会醒起的这个念头。
其实他的这个念头老者应该很清楚,只是从来没有提起,也没有表态。
顾亭西不清楚,没有表态是不是就代表着某种表态。
如果是普通的少年,只怕早已按捺不住向老者提出了心中的疑惑,但他幼年时在奉安城的经历,早已让他的心思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深沉,老者不提,他也不问。
但这个念头却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弱,没有因为山中温凉如水的生活而消失,反而愈加强烈,让他彻夜难眠。
他想要老者教他修行。
他想要成为这片天地间的强者。
他想要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不想就这么一直躲在山中,他想去看看这片天地,见见纷繁的世事,看看别样的风景,顺便杀杀那个,绝对不好杀的人。
然而就在他鼓起勇气,想要跟老者好好谈一谈,甚至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时,老者却走了,顾亭西想,兴许像之前一样过两天就回来了吧,那时再谈。
可是两天过去了,道室中仍然空空荡荡,二十天过去了,道室中仍然寂寂无人,两个月过去了,道室中终于有了个人影,却是丁小真在打扫室中积了两月的蛛网和灰尘。
她看着院外怔怔站着望着道室里头的顾亭西,见到他眉间那抹已经持续了两个月的淡淡愁意,知道他并没有在望着自己,只是习惯性的望着道室,等着老者的出现。
事实上这样的场景,在这两个月里发生了很多次,初时几天看一次,直到这些天,情况愈加严重,一天要看上好几次。
她有些担忧,想要问问他,究竟有什么心事,但看着他眉间的沉重,却问不出来。
直到今晚,她看到顾亭西连平时最爱吃的清蒸鲈鱼都看不见,只是闷头扒着米饭时,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你有什么心事吗?”
顾亭西反射弧有些慢,好一会才啊了一声,回了句你刚刚说什么。
丁小真出奇的没有着恼,只是认真的看着他,把刚刚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顾亭西看见她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醒悟过来自己这些天竟是有些犯了痴气,丁小真看在眼里,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院中无他人,两人这些时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不知不觉中对对方的性情都颇为了解,他知道自己一点点的不同寻常都会被丁小真察觉,更何况最近这些天,他的心境确实有点问题。
他想了想,决定对丁小真说一说。
“我想请求老师教我修行,但老师却一直没有回来。而且老师应该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只是却一直没有提及这件事,我有些担忧,不知道老师对此事持何种想法。”
丁小真有些惊奇,却也没有太过惊讶。
事实上,在这片天地之间,修行从来都不是避世离俗的事,相反,大玄王朝便是依托于天下第一宗,兰山墨阁而立国。大玄王朝上至天子皇室,王公贵胄,下至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但凡有一丝机会,无不以修行立身,以求证天地明大道。
自从天降九渊,第一代修行者开启万世繁华,时至今日,修行者本就是这片天地之间,真正的主宰。
在浩如烟海的古文典籍之中,曾经记载过,莽荒以来第一位临渊悟道,开始懂得修行的远古圣人,他留给后世唯一的一句话,也是整个世间最著名的一句话,他说,修行,是窃天地造化的逆举。
但如今,普天之下却不知道有多少年轻人,时刻向往着,准备着,或者已然踏上了修行之路,开始了窃天之举。
所以丁小真并没有觉得顾亭西这个念头有何过于稀奇之处。她只是有些迷惘,顾亭西的话验证了她的猜测,那位也许是隐世大能境界高妙的老者,果然没有教过顾亭西任何关于修行的法门。
虽然她之前已经有所猜测,因为她从未见过顾亭西和老者修行,也曾经猜想过兴许是法不外传,或许老者教导顾亭西修行时都是背着她暗中进行,但如今看来,其实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这院中的一切,真如她来时所看到的这么简单,顾亭西每日吃饭睡觉,读书写字,天天如此,雷打不动,除了偶尔在菜园里耕作,就再也没有做过其他事情了。
丁小真没有问顾亭西为什么这么想修行,这本来就是世间所有年轻人在有机缘的情况下必然会走的一条路。
她此时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所以她望着顾亭西的双眼,说道:“少爷,其实我练过荒宗的练气总诀,按照修行界的境界划分,我现在应该是刚踏入修行者的门槛,也就是望气初境。”
顾亭西闻言微惊,他这才想起,当初在槐南小镇的客店之中,初遇丁小真之时,白阳曾经说过,丁小真学过荒宗的练气总诀,已然达到了望气境,只是当时没有在意,这些时日更是不曾想起,总觉得丁小真瘦小柔弱,就是个惹人怜惜的小女孩,却从来没想过,对方已然是初步踏入天地玄境,能望天灵气机的小小修行者。
丁小真眨了眨眼,无比认真的说:“少爷,你不要担心,如果老先生迟迟没有回来,或者他不肯教你,我把荒宗练气总诀教你,好让你也能修行,这不就成了。”
顾亭西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丁小真开心的笑了起来。
顾亭西有些疑惑,说道:“那为什么这些时日都未曾见过你望气修行。”
丁小真也低头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山里的日子太舒服也太安逸了,我就懒得练那些东西了。”
顾亭西哦了一声,听不出任何轻蔑的意味,但丁小真却恼羞成怒的掐了他一下。
两人隔着餐桌打闹了起来,惹的丁小真呵呵直笑。
过了一会,顾亭西想起一处关键,又问道:“你当年是作为婢女跟着白阳上荒宗,又不是荒宗弟子,为什么后来能学到荒宗的练气总诀?”
丁小真脸上的笑意消失,像是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顾的岁月。
她说道:“少爷,其实我是偷学的。”
“那年,我头一回出了白府,作为贴身婢女,跟白阳上了荒宗修炼,白家是西川郡有名的世家,白阳的资质又不错,被荒宗一名长老看中,进入荒宗,不过数月,便突破望气境,晋入照玄境,当时掌教元守真人十分高兴,特地出关召见了他,收他为亲传弟子。”
顾亭西想着一年前在山道上,白阳一剑刺死元守真人的那一幕,心中颇为感慨。
“白阳在府中本是庶出,很不受府里大人的待见,他从小就为人阴鸷,很有几分歹毒,老爷就更不喜欢他了。小时候我曾暗中看见他偷偷往长房夫人房里放毒蛇,咬伤了夫人,他却躲在一旁阴阴的笑,就因夫人曾经给过他脸色看。后来夫人虽及时解了毒,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害了重病,一步也下不来床,没两年就病死了。”
顾亭西听着有些微怒,心想他最终被老师夺去神智,真是一点都不冤。
丁小真接着说道:“他这性子,即便到了荒宗也不曾更改,本来就不受同门待见,连带着我也屡遭冷眼,却不想他被元守真人收做亲传弟子,荒宗里的同门见他今非昔比,就都舔着脸又来巴结他,师弟前师弟后好不亲热。”
“但他越是得意忘形,越是嚣张跋扈,欺负我来就越狠。一有不顺,动辄便是又打又骂,我实在是气不过了,却不敢表露分毫,总想着有一天要逃走。”
“只是荒宗都是修行者,我一个普通人哪里逃的了。所以那一天,白阳修炼之时,我趁着他五识尽闭,便偷偷看了他的练气总诀秘籍,偷偷记上几行,回到房里就赶紧拿纸笔记了下来。前后偷看了数十次,就把不足千字的练气总诀一句不漏的给抄了一份。”
顾亭西听着有些不对,疑惑问道:“你既然一直在白府为婢,又怎么会识字。”
丁小真面露得色,说道:“那是我来荒宗之前,在白府暗地里找来书籍偷偷学的,我一直总想着有一天,要离开这里,找到我的爹妈,过上好日子,如果我偷偷识字,说不定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少爷,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顾亭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顶,有些怜惜的想到,她小小年纪,却要一直挣扎求生,从小没有享受过爹娘的疼爱,实在很是可怜,然而心性并没有因此而腐朽,没有自暴自弃,仍然心怀希望,保有少女的天真和快乐,这真是令人欣慰。
丁小真感受着头顶掌心的温度,有些害羞,只是烛光幽暗,看不真切,她定了定神,说道:“后来我白天干活,晚上就在房里偷偷的练,很多字句看不明白,白天的时候,就有意无意的上道殿徘徊,偷听一些长老讲学的片段,跟总诀两相对照,渐渐的很多法门就懂了。”
“两个月后,有一个晚上,我感觉自己像开了天眼一样,看见房间里,山里天上,有好多微妙的气流在涌动,或者说并不是真的看到,只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很清新,当时我开始意识到,我应该已经达到书上所写的望气初境了。”
顾亭西想,她没有任何指导,全凭自己的理解和猜测,竟然两月望气成功,踏入修行者的领域,说不定资质极强也未可知。
丁小真不知道他对自己生出了些许钦佩之意,自顾自说道:“却不想,第二天荒宗的一个长老看见我,脸色突变,把我抓到大殿中审问,说我偷师,宗法难容,这时我才知道,境界较高的修行者,是可以一眼看出我已经开始望气,不再是普通人了。”
顾亭西虽知她后来必定无事,却也不禁为她紧张了起来。
“我当时害怕极了,以为这次死定了,命都保不住了。没想到掌教元守真人出来看了我一眼,问我修行了多长时间,我如实说了,他们沉默了一下,又问有没有人暗中教我,我摇了摇头,他们兀自不信,把我关了起来,我心想,难道还要关一段时间再杀我,那段时间在牢里一直心惊胆战,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处死。”
“再到后来,他们竟然把我给放了,我之后才听荒宗的师兄们说,掌教念我有几分资质,饶我一命,还允许我继续修行荒宗功法,只是并没有收我做荒宗弟子,我仍然是白阳的婢女。但白阳恨我偷师,以下犯上,打我骂我就更狠了。只是我自从望气之后,身体似乎也强健了不少,即便被他打伤,恢复的也快。”
“后来没过多久,我就跟着白阳和一帮荒宗弟子下了山。”她望了望顾亭西,说道:“再然后就遇到了少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