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西醒来时,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他微微醒神,在数息间,便挥去昨夜梦中的怅惘。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看着井中微微洒下的一点天光,有一些冰凉,他感觉到,现在应该是早晨了。
他摸出身上早已藏着的一块烧肉,轻轻咬了一口,缓慢的咀嚼了几下,咽了下去,感到腹中的饥饿感减轻了些。
他不知道要在这里躲藏多久,但他知道,起码今天,绝对不能出去。
附近的街巷,一定已经被将军府的强者重重封锁了起来,一处一处的检验着蛛丝马迹。
他可以等,他可以一动不动,就这么蜷缩在这个孔洞里。
像这样的烧肉,他身上还有好几块,他可以用最少的吃食,坚持很多很多天。这是他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后,早已磨炼出来的重要能力。
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许多还仍然在父母膝下承欢撒泼,保持着童真童趣。然而自从阿爹死在将军府,接着失去一切希望的阿娘更是郁郁病丧,远超同龄人的血泪经历,让顾亭西的心智早已比大多数成年人还要深沉缜密。
直到现在,他能一眼认出街上哪个人最有怜悯之心,会施舍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最多的钱。
他知道奉安城每家饭馆酒楼都是什么时辰会出来丢残食,并且哪家的残食成色最好,最香,同时争抢的乞丐最少。
甚至在被抓住暴打了数次之后,他知道怎么悄无声息的顺走行人的荷包而不被人发现。
他知道哪家店的掌柜最不上心,如厕的次数频繁,可以趁机快速偷走一些货物和银两……
自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刻,他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并且让将军府血债血偿。
即便是一流的刺客,想要在奉安城里杀将军府的人,也无疑极难。需要极高的修为,极强的算计,周密的计划和万无一失的时机。
这样的时机很少,顾亭西思索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发现几乎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在一个绝对混乱而人多的地方,比如一年一度的中秋灯会,还需要满足数个重要的条件。
比如,这个盛会会让宋思成极度感兴趣,非出府游玩不可。
比如,他的身边不可有太多的护卫和随从。
比如,大将军绝不能在他身边。
比如,他一定要往街巷中人群最多的地方挤去,跟身边的随从拉开一定的距离。
……
任何一个条件不具备,顾亭西昨晚都不会出手,他会继续等,等到下一年灯会,或者重新观察,推算,寻找下一个可行的时机。
当阿娘死时,复仇,便已成为这些日日夜夜以来他苦苦挣扎,咬牙生存下来的唯一动力。
任何苦难,饥饿,寒冷,困顿他都不在乎,一切都为了能够把那把细细磨了一年,锋利无比,涂满黑墨的匕首送入仇人的胸腔,割裂仇人的心脏。
然而危机并没有彻底过去,将军府的人仍然有可能查到这口废井。
但他知道,很有可能将军府的人根本不会查到这里来,更不会下到井中来查看是否有异样之处。
因为这里离案发地点太近,无论是谁,哪怕是将军府那名以多智著称的沈军师,只怕都会觉得刺客一定会跟着混乱的人流远遁,消失无踪,毕竟这才是最合理最安全的方式。
难道还会躲在近处,等着被抓?
所以他们一定会家家户户的盘查,去每一间客栈抓拿可疑之人审问,甚至封城,在找到刺客之前,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淌,井中的阴影始终完美的覆盖在顾亭西身上。
日正中,突然,顾亭西听到井外不远处有人声,他迅速的屏住了呼吸,接着感觉到有人缓缓走近,他听到细微的甲片摩擦的声音,兵刃顿地的声音,应当是个军士。
即便没有探头上望,他也知道此时有人往井中望了一眼。
哪怕再如何控制,顾亭西也难免生出一丝紧张的情绪,心跳快了几分。
如果是大修行者,也许能感知到他的心跳。
虽然顾亭西对修行者的认知多数是从茶楼里瞎眼的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但他确认一些强大的修行者有这样的能力,但如果是普通的军士武者,他就应该是安全的。
果然井上那人也就望了一眼,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亭西缓慢的呼出胸中那口浊气,身上不知不觉沁出了冷汗,他知道自己又度过了一次生死危机。
井口的天光渐渐西斜,似乎比平日里慢了百倍,顾亭西蜷缩了将近一日夜,全身血液不通,僵麻无比,他轻轻的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稍微舒适一些。
又不知过了多久,暮色降临,月光轻柔的撒在井沿上。
此时的顾亭西不知道,在井外,这条僻巷口,此刻正停着一辆马车。
这是一辆很奇特的马车,它的制式很古老,车厢,车辙,甚至车帘,都是前朝的制式。
大玄王朝建国已逾千年,这意味着,这辆马车沿用的是千年前的工匠设计,整个车厢的拼接方式,车帘的绣工,千年来都已经失传。
这也意味着,现如今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工匠,能够造出这样的马车。
这也似乎不可能是千年前的产物,没有一辆马车,可以历经千年而不腐朽。
一辆绝不可能存在的马车,此刻却偏偏就在这条长街之中。
然而比这辆马车更奇怪的,是那一队负责封锁这条长街,手持火把来回巡视的将军府卫。他们似乎根本看不见这辆马车,目不斜视的走过。
这条街道早已被封锁,苍蝇都不能飞进一只,如何能放进来一辆马车。
事实上在他们眼中,这个街口空空荡荡,一眼望到尽头,根本就没有一辆马车在这里。
长街便是长街,昨夜熄灭的花灯此时半盏未摘,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连灯也不敢点,行人一个也无,整条长街无比清冷,幽深,似乎回荡着宋思成小小的不甘的鬼魂一般让人觉得可怖。
偏生还有一辆,让人看不见的马车。
就在此时,车厢中传出一个感慨的女声,
“杀镇西将军府的儿子,这对于一个才十一岁,没有任何武道修为,也没有练气修行的孩子来讲,本是一件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但是他偏偏就办成了,还办的这么简单。”
虽是有感而发,但语调却是清清冷冷,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赶车的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上披着一件雪白披风,他半靠在车厢前,侧头望着僻巷深处的那口荒井,眉头微舒,脸上道道皱纹深深叠起,宛如山川地脉一般蜿蜒深沉。
他说道:“这个孩子,心智开启的极早,确是不俗。”
“昨晚的刺杀,本来有不少风险,如果将军府的小公子昨晚没能有一刻停下身,让他有动手的时机,或者小娃娃的奶妈没有被甩在身后,又或者那四名府卫的修为再强一线,能清晰记住出事前跟那小公子有近距离接触的人,无数这些微小的变化,都会让这孩子陷入死局。”
车厢中的女子幽幽的道:“命数本就在一线,差之毫厘,便见生死,能够把握这一线之间的分寸,便是这个孩子让人觉得分外难得的地方。”
老者双眸微眯,不可觉察的闪过一丝诧异。
他知道这世上,能让这名女子真心称赞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最后一个,是三十多年前雁山脚下,那个名叫杨落的少年。
能得到这名女子的称赞,绝不会仅仅是因为这个孩子昨晚策划了一场本不可能成功的刺杀。
像他这样的孩子,固然心智不凡,但也仅仅只是不凡而已,远谈不上是天纵奇才。千年来,别说是这名女子了,便是他自己,又有什么样的风华绝代的人物没有见过。
他知道这个孩子能让车厢中的女子顿首看上一眼,点评几句,一定是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车厢中的女子似是知道他的想法,却只是低低说了四个字:
“唯缘而已。”
听到这四个字,老者眼中的诧异转为一瞬而逝的震惊。
只有他才知道,对这名女子而言,缘之一字的含义有多么的不凡。
他深深望了一眼顾亭西藏身的那口古井,心知这个孩子的一生,将会因为今夜这个缘字,发生令人无法想象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知道,不论如何,命运的巨轮已然转动,这个孩子,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老者默然片刻,又说道:“他会死,即便逃出城外,也逃不出将军府的追兵,这本是这个孩子的命数。”
女子说:“那便等应了命数。”
老者没有再多说什么,轻轻勒了下马缰,身前的瘦高白马一声轻嘶向前踏去。
这马实在是太老,太瘦,以至于迈开蹄子拉动车厢都显得有些吃力,走的极缓慢,然而不过数息时间,这辆马车就已诡异的消失在长街深处,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