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安城,镇西将军府。
那位威震西川,以莫大军功获得大玄皇帝陛下亲授虎符,统领西南边军三十万的镇西大将军宋长昆,此时就坐在将军府大堂之中。
他那双在战阵上让无数敌军心惊胆寒的眼睛此刻不断闪烁着,那种只有在无数尸山血海中才能打磨出的浓郁血腥杀气,不断的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以至于庭院中连一只鸟雀都不敢停留,通通飞的干干净净。
但是他眼中满布的血丝,和杀气之下隐藏在眉间的一抹淡淡愁郁,才让人感觉到这位铁血大将此刻的心境,一点都不平静。
毕竟死的,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
在他下首的沈军师,感受着大将军身上猛虎欲扑般的气息,心中暗暗想着,将军上次露出这番神色,还是在打西黎那场决生死定成败的战役之前,也是自那场战役之后,大将军这才真正的平步青云,成为拥兵一方的封疆大将。这也意味着,小公子的死,比任何人想象的,对他的刺激都要大。
以他这数十年对大将军的了解,若是无法找到凶手,恐怕整座奉安城都无法承受大将军那难以宣泄的杀意。
他轻轻擦拭了下额间细密的汗珠,低声说道:“奉安城内,没有发现其他外来势力或者可疑人物。以京都那边传来的消息来看,京中那几位,没有动手的迹象。”
京中那几位,是哪几位?
虽然没有明说,但宋长昆当然明白他说的是哪些人。
政局之上,自有对手,能跟镇西大将军这种封疆大将分庭抗礼的,自然是京都里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他十分了解这位跟了他几十年的军师,虽然平日里看起来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但他的精明才干绝对让京都很多以智计著称的名士都望尘莫及。他说京中的人没有动手,肯定是经过缜密细致的调查,动用了无数暗中的力量得出来的结论,那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更何况,朝堂上的人物要对他出手,必是泰山崩于前的庞大布局,又何必去刺杀一个小儿,这么做除了能让大将军不快,或者伤痛,但又如何能够动摇他的根基?没有意义,便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所以沈军师缓慢而清晰的着说道:“不是朝堂之争,必是私怨。甚至动手的,很有可能不是什么武者或者修行者,而是普通人。”
宋长昆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低声念着那两个字
“私怨!”
他的喉咙,曾在西黎战场上受过伤,声带受过损伤,声音显得极尽嘶哑低沉,透着寒冰般冷漠的寒意。
是什么样的私怨,会让一个很有可能并非武者也非修行者的普通人甘冒生死,行刺将军府的小公子?一个普通人,又如何有这样的胆气和谋算?
见大将军陷入沉思,沈军师继续说道:“只有普通人,才能化身人群之中,让小公子身边的府卫觉察不到特异之处。”然后他拿出了一份名录,交到了大将军手上。
这是一份奉安城里所有曾经跟将军府结仇之人的名单,其中除了将军府出于利益,主动谋划构陷的人,还有很多底层的平民百姓,一些微不足道却曾经被将军府的威势碾压过的平凡人。
这些人本不该出现在将军府的视线之中,便如蝼蚁,行走之际踩死几只,也不会让人低头看上一眼。可就连这样的人和事,都被沈军师记录了下来,甚至连结怨的时间和原因都标注的清清楚楚。这再一次说明了沈军师的能力和才干,一介布衣,能成为镇西大将军真正信任的身边人,这绝对不是侥幸。
宋长昆看着名单,仅仅是一瞥,他的目光就迅速落在一个名字上面,严格来讲他并不认得这个名字,但他记得这个名字后面所备注的,那件两年多前发生的小事。
两年多前,负责给将军府里送菜的菜农之子,咬了宋思成一口,于是他命人将这菜农生生打死,还砍掉了那小儿一根手指以示惩戒,却没有杀他。
杀不杀一个小儿,他并不在乎,留他一命,只是觉得不屑,不屑杀之。
而这正是大将军的慈悲。
至少是他自以为的慈悲。
这本来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若非看到这卷名册的记载,他都不会想起一丝一毫。
但他却想起当时那个小孩的神色,哪怕父亲身死,手指被砍,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小脸由青转白,冷汗横流,他却竟然没有叫喊一声,只是定定仰头看着自己,眼神倔强而冷定,像一只不驱的蚂蚁。
这样的神色,他从未在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儿身上见过,所以当时他曾有一瞬间的动容,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而已。
终究不过是蝼蚁而已。
但现在,重新回忆起这个小孩,想起他当时的眼神时,他马上有了一种没有任何道理的直觉,他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凶手。
数道命令迅速下达了下去,将军府待命的军士一阵骚动,分出十数只队伍,涌入奉安城盘根错节的街巷之中。
今日,奉安城将迎来一场浓郁的血腥,所有名单上的人,都不能幸免。
一只乌鸦,发出难听的尖叫,在奉安的天空盘旋数周,落入巷中,从顾亭西藏身的废井旁掠过。
这是藏身井中的第四天午后,靠着兜里的几块烧肉,以及井里残留的积水,顾亭西足足挨了四天。他并不会知道,就在刚刚,将军府已经把他锁定为嫌犯之一,甚至大将军宋长昆从心里认定刺客就是他,将军府十数队人马,正前往抓捕所有沈军师所陈名单上的人,无论是否与此案有关,这些人最终都会死。
而其中一队人马,正赶往他的家。
但他早就清楚,只要有人能联想起两年前的那件事,就有可能会怀疑到他头上,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到家去。
从早晨开始,他听到井外开始有街坊嘈杂走动的声音,知道这条街巷的封锁已经解除,这说明,到了他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尝试着动动身子,气血不通的酸麻感在一瞬间袭来,让他紧紧皱起了眉头,呼了一口气,他钻出孔洞,攀上石壁上的凹陷,又停了停,等全身血液重新顺畅的流淌起来,身上的酸麻稍减,他这才缓慢的往上攀爬,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音。
确认周围没有人声,这才从井口翻了出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脱掉外衣,露出里边寻常人家的粗布麻衣。他翻开井边墙脚处一块石头,翻出早已藏好的一双草鞋和一顶灰色的小毡帽,换掉那双名贵的虎皮鞋,戴上帽子,最后将换下的衣物一股脑丢入井中,这才低着头走进街巷,穿过几条岔巷,向城西走去。
从此处到城西,这一路上他已预演了无数遍,他知道哪条街巷较为隐蔽,少人行走,当遇到巡游的府卫,该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阴暗死角处藏身,一路上有惊无险,眼见城墙已不远。
他并没有往城门的方向走去,而是走进了一小片荒树林。
这是城墙下的一段无人看管的植被,周边有几处大宅,却早已荒弃多年,少有人迹。
他迅速向林中走去,来到城墙脚下,拨开比人还高的杂草,看到了墙角下那块粗糙的石头。石头分量不轻,他吸了口气,吃力的将石头挪开,便露出了一个不甚大的黝黑孔洞。
他没有丝毫犹豫,匍匐着身子,向洞中爬去。
空间十分逼仄,好在他的身材本就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瘦小一些。爬了好一会,前方已经没有空间了,黑暗中摸到前方有石块的触感,他用力一推,石块缓缓挪动,透出一点光线。他继续推动石块,露出整个洞口,这才爬了出来。
这本是个不知道被什么动物天长日久凿出来的小洞,掩埋的杂草之中,本就无人知晓。这一年来,他一直思索推演着,刺杀之后应该从何处逃离,他无数次沿着城墙摸索行走,一直到数月前,发现了这个杂草丛中的小洞,他欣喜若狂,每天夜里便偷偷来此一点点将孔洞挖凿拓大,一直到能容他的身形穿过。
城墙外又是一片树林,杂草荒树漫漫,不断向远处延伸。
顾亭西微微松了一口气,一直到现在,他的计划都没有出现意外,成功出了奉安城。
他没有急着逃离,而是在草丛中卧倒,闭眼养神。等到夜色全黑,他这才低着身子,借着杂草的掩护,向林中潜去,像一只小小的野兽。
夜色中深林浓黑如墨,似乎连半点月色也透不进来,暗影中各种幽幽的虫吟兽语,风声啸泣,宛如野鬼夜呼。顾亭西心中没有一丝恐惧,人心的狠厉甚于鬼怪,这是茶楼里说书先生说的话,他深以为然。
走了大半夜,他确定自己已然安全。不多时,耳边传来哗哗水声,再往前走,却见一条蜿蜒的小河,像一把剑,将这片树林一分为二。河边一块石墩上,拴着一条小船。
这当然又是这个小家伙的安排。
他吃力的解下缆绳,爬上了船,一桨将船撑离岸边,小船顺着流水,轻灵的往下游划去。
他觉得很累很累,太阳穴突突直跳,连日来在生死之间游荡,让他的心神几近枯竭,恨不得就此倒头大睡。但他又觉得很开心,很想放声大笑。将军府的小公子,终究是死在自己手上。虽然宋长昆还好好的活着,但来日方长,此时此刻,他突然对自己有了信心。
他回头望向奉安城方向,在心底默默的说,我会回来的。
既是对自己说,也是对镇西大将军宋长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