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杭城交错的坊市间依旧人声鼎沸,随着西湖上的来的风,一阵一阵,一段一段,酒楼,茶馆伎艺,丝竹管弦的江南雅调,看客的畅怀豪饮,纵情声色。
城东的潘街,豪门贵族的府邸,街上鲜见行人,打更人的脚步踏踏在青石板路上,东风有些萧冷。
宋府的朱门紧闭,前日宋府小公子的满岁宴挂上的红灯笼还没来得及取下,此时也有些暗红了。
宋府花园,廊道拱门,灰墙黛瓦,绿树映衬,清泉环绕,但今夜的月色有些惨淡。
亭阁中,掌许多灯,灯火通明,有人在为主人煮酒,有人在为客人斟酒,杭州的雪醅酒,酒香盈唇齿。
坐于席上的家伎品竹弹丝,文人风度。
主人穿绿袍,中年文士打扮;客人有两位,一腰间佩刀的中年人,满面疤痕,丑陋狰狞。坐在中年人身旁的还有一少年,面容俊美,浑身的朝气,简直欲蓬勃喷涌而出。
“这是我的徒儿。”胡凌柏向主人引荐道:“姚云北。”
少年起身向主人行礼。
主人拱手赞道,好少年,气度不凡。
两人是旧识,寒暄一阵,主人旁敲侧击客人为何而来。
胡凌柏道只为访故友,忆旧事。
主人笑起来,端起酒杯敬客人一杯。
主人名为宋初南,江南官场新贵,在江南颇有名望。
宋初南问客人这些年去了哪,胡凌柏言在照阳关蹉跎十几年。
宋嗟嘘人生境遇,客人不语只是吃酒。
宋又问此行去往何出,客人不答,望向案后屏风。
宋笑着介绍此为《对坐图》,客人微微一笑。
两人聊着,酒过三巡,夜渐深了,亭阁中的烛火有些暗淡,侍从却迟迟不来添新烛。
胡凌柏话锋一转谈到江南曾经的梧桐剑院。
宋初南饮一杯酒唏嘘不已,曾经的梧桐剑院何等的辉煌,只是云梦山一战,终究凋零了。
冷风过庭,烛火摇曳,屏风上映出人影。
胡凌柏说道,云梦山大战,梧桐剑院支援武林,本有机会逆转局势,但却中了朝廷的陷阱,全军覆没,无数的英雄豪杰的大好性命断送在云梦山脚下。
宋初南有些冷了,紧了紧衣襟。
胡凌柏继续问道,宋原来是剑院的弟子,那日为何没去。
宋看向面前的二人,神色更是冷了。
“今日来,并不只是访友叙旧吧!”
院中残月清辉,来人瘦影。
“官人,孩子不愿睡,在叫你。”亭阁外一着袖衫,披帛,大红披风的贵妇人款款而来。
宋初南神色稍缓,笑着站起身来迎接夫人:“这是我的故人,这位是他的弟子。”宋介绍着。
夫人抓着宋的手,怎这般的凉。
她笑着向两位丈夫的朋友行了万福礼。胡凌柏与姚云北起身还礼。
他劝了夫人一会,说道今日故人来访,高兴,等会就回去。
.......
“云梦山那日死的人很多,前一天他们还在欢笑饮酒,后一天他们便赴死。十二三岁的少年弟子,他们人生的最好时候还没到,二十来岁的弟子们还来不及享受他们最好的年华,三四十岁的朋友们他们的妻子儿女还在痴痴的等着。”
宋初南抓住酒杯的手呆呆的悬在半空中。
家伎续续弹,琵琶曲《霸王卸甲》,灯火明灭,几张狰容,曲中好重的杀意。
“君可听闻江南一百四十二门派被屠戮,血染西湖。”
哪来的妖风,亭榭楼阁上乌瓦呼啦啦响。
“君可听闻梧桐剑院剑首前辈于钱塘江上被斩首,朝廷侩子手锯了整整三百刀。”胡凌柏探身上前:“前辈为何不卸了真气硬挨那一刀刀之苦,宋师兄可知尊师为何死不瞑目?”
端着酒杯的少年郎小口的饮酒,取筷夹了块案上的点心,小口吃的精细,自从友人逝去,他便这样吃了。
宋初南宽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低垂的眼帘下瞧不真切什么。
“去年江南三郡大涝,我捐粮捐衣,散了无数钱财,救了无数人命。”
“冤魂还在云梦山下日夜哀嚎。”
“我为父母官护得一方百姓富足安宁。”
“钱塘江大潮年年依旧。”
宋初南无奈摇摇头:“孩儿尚幼,月前刚过了满岁。”
“取一人命足矣。”
宋初南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胡凌柏,你如同二十年前一般的朽木难雕,你可知道我当年为何要出卖师门么?”
少年郎依旧小口的品尝着瓜果,吃的美味。
“不想知道。”
“哈哈哈!”宋初南仰天笑道:“武林是你的武林,不是我的武林,当年武林中叛出门派的人那么多,你可有想过为什么?”
胡凌柏只是端坐静静的看着他:“我会一个一个杀了他们!”
宋初南笑了:“清理叛徒,多么高尚,消灭武林的是当今云帝。”他盯着胡凌柏的双眼:“你为何不杀了云帝?”
“终会有一日的。”
“哈哈哈哈哈!”宋起身仰天大笑:“可笑,可笑,武林的崛起大任竟落在一乡野武夫的身上。”
宋初南一拂长袖“二十年,你为何觉得我会引颈受戮。”
夜里的风越发的喧嚣了,《霸王卸甲》弹的正高潮,烛火掩映,屏风上影子愈发狰狞。
“当啷”一声,宋手中酒杯落于地上。
琵琶声断,三寸寒芒照眼,家伎手中三寸匕首,直刺客人喉咙。
烛火跌落地上,亭阁昏暗,屏风映出后面人的影子,藏了多少的刀斧手。
楼榭上乌瓦哗啦啦声响,道道青影掠过,挽弓拉箭声。
小小府邸中藏着层层杀机。
胡凌柏横刀封于胸口,一刀荡开匕首,一刀上前,刺客见一击未中,于寒芒中退去。胡的刀未中,刀芒切下几缕青丝。
家伎抱着琵琶侍立在宋的身后,少年郎见刀斧手合围而上,终于放下了碗筷,笑着糊撸嘴上的碎屑。
“你们可知今日我杀了你们,朝廷会赐我多少赏钱?”宋初南笑着。
姚云北风轻云淡看了胡凌柏一眼,胡道:“今日一条命是解决不了了。”姚云北点点头。
“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
箭羽破风声,胡单手抓住袭来箭,但随即箭雨犹如乌云盖顶。
宋的嘴角已挂上笑意,胡凌柏的实力他清楚,囫囵刀刚猛,擅长单挑对敌,但却不擅长周身防守。
少年郎看了眼案上的瓜果点心,眼神中透着些许的心疼,他站起身来,面对着铺天的箭雨,乌亮眸子中只是风轻云淡。
随着少年双臂一展。
狂风骤起,躁横霸道,园中断叶碎花随风起,漫天的箭羽犹如花叶舞于风中,随着风消,轻飘飘落在地上。
“不可能!”宋瞪大双眼瞧着少年:“你究竟是谁?”如此深厚的内力,其躁横之气又是绣衣使的特点,他不相信这样年纪的少年郎能够达到,一定是易容的前辈高手,但既与胡凌柏同行,又怎可能是绣衣使。
姚云北两人都不是闲话多的人,抽出腰间的刀,寒芒一现,满园尽是修罗场。
......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花园中血腥冲天,侍女仆人们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
穿绿袍,中年文士打扮的宋初南,散乱着头发,拄着长剑,鲜血一滴滴顺着剑刃留下。
他明白此时他败了,败了便要死了,二十年的荣华富贵也是值了:“你说过,取我一人命。”
面前的胡凌柏点点头,一刀,人头抛起。
姚云北护住眼睛,少年人还是有些见不得杀戮。
“胡叔走吧!”这满地的尸体,血腥味实在呛人。
姚云北转身,胡凌柏却还站在原地,此行是为了磨砺姚云北的心性。
“他儿子要死。”
“什么?”少年满脸的不敢相信,刚刚满岁的幼儿。
“二十年后他肯能会来找我们报仇。”胡凌柏面无表情:“一如今天的我们一样。”
少年摇着头:“我可不干,我只是帮你杀人。”
“你不杀,小安便是白死了,老前辈也是白死了。”
姚云北突然暴起,横刀在胡凌柏的喉咙前,冷冷道:“老乞丐是你害死的。”
胡被刀逼着喉咙并不害怕:“你还是太年轻。”
两人僵持很久,少年对眼前之人无可奈何,收了刀,提纵而起,于屋顶上道:“我说不干便不干。”说完便消失在楼宇之间。
胡凌柏站立许久,默默将刀提起,向房屋中一步步走去,屋中妇人怀中的婴孩在哭啼。
脚踏在石阶上,一把刀飞来,钉在石头中,横在他的面前。
胡凌柏叹了口气,回首望向刀来的方向。
一轮勾月下少年,冷眼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