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月,上枝头,云雾缠绵。
滢瓶巷里,商铺林立。如“浣溪纱”家,又如“润江南”店,以至于“扶波苑”者,为士子热闹聚处。
倒也有一家是不同的,唤作“望长淮”的书坊。并非是这巷子里只他一家书坊,只是这书坊,不管书印之事,而致力于书卖。店铺里,纵横立体书柜,遍设书册典籍,供读客商买。
除此之外,这“望长淮”家的,还在店中设立桌椅横排,以便读客挑选试读。当然,穿长衫的,大抵瞥上几眼,就买走了。寒门子弟,可就要在店里蹲坐整天,大抵要打烊了,才罢下书册,言说几句“非我之道也……”,然后匆匆逃去。再待几日,便又来挑书起读了。
“望长淮”家的掌柜倒是不恼,反而是欢喜这种。据他所说,这些构造,也都是从京城那边学来的。寒门子弟,少有买书去。故而,能供出一处,就算是与他们作了个善缘。
这位大善人,在市坊间余了好名声。可这这书坊,却卖不出多少书来,只能说是个盈亏持平的买卖。但好在,近来这“望长淮”进了一批新书。其中,属“红楼、三国”是最卖好的。尤其是“三国”,因为是完本之作,厚实资重,握于手掌,如是回溯当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可千里帷幄,也见细微处,动情落泪。
因而,这书一时畅销了。甚者,书柜里竟无有闲册,供以寒门的去读了。倒也是奇,按理如此畅销之作,其余书坊大抵也会仿印,实则不得,便行小册子。可读客们挑食得很,偏要这家的……
这眼下已是深夜,书坊早已打烊。可内堂里,这书坊的掌柜,市坊间的大善人,被称作“黎先生”的,还是未眠。
他正翻弄账本,仔细对照,不时喃喃:“京城那边,又要有新书来了。得多花些钱,把这一批书给买断,这种新式印刷法,还没摸透。该多送些样书回去,希冀于他们的手段,找出破法,兴我北燕……”
好似对账完了,他歇了歇,叹道:“梁务司的人到了江南,怎不和我联系?也是,这些学生可都是绝密的。但我这大善人做的牌坊,至少也能罩住一两位罢?”
正说着,倏尔,门外——
“咚、咚、咚!”
这位黎先生瞬即跃起,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弹指熄灭了烛火灯帐,贴身于侧,悄望去。
可门外,再没响声,前堂也是没个动静的,不像是有人闯进了来。
他仍不敢大意,悄悄地,缓步摸去。但每走一步,便要静心聆听,直到排到店铺门槛。
“咚、咚、咚!”
这位黎先生也在屋内敲响,然后被伏身待着,匕首紧捏。
可等了些时候,门外仍是未有异响。
见状,他倒也是松了口气,便又藏好匕首褪下半身衣衫,扮作痴睡模样。悄悄地,分出一条缝,眯着眼,仔细瞧了瞧。
屋外虽是风凉,但果真是没人的。
如此,他真是歇下气来。随意低眉,却吓了心绪:
只见,这门前,摆着一封信件。随眼看去,是寻常的模样。没个标名,轻薄一纸。
他心中起疑,缓缓捡起这信,合拢门框。快步回了内堂,又点起烛火。
“该不会是?”他说着,拆开信件,瞧了个清清楚楚。
只见,这信纸里,唯有一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
他瞪大了眼,看了看前堂,一片惧意上了心头,“难不成?”
说着,他忙将信纸落在火光上,烧成灰烬。又跑到床边,从床底摸索出一样油纸包裹的物状。
喘了一大口气,又恨眼望了望这处,口中切齿。
“我,我不甘心呐!”他狠狠地说着,“经营了十年,怎就这么,毁了?”
这位黎先生咳了几声,“肯定是,我们中出了内鬼……可,这究竟?”
他说着,又眷恋,回望一眼这处院子。终于,奔向一间屋子,便不再见这人的踪影了。
颇巧得是,这“望长淮”家的,偏左些对着的,便是“润江南”茶铺。
当然,眼下深夜,街面上早无灯火。
白俅撑坐起,终是爬上了墙头。翘坐在这“润江南”家的牌额上,张望着。
“我说,小司。”
他唤了声,旁便也坐出一道影子。
“公子?”
“这润江南家的钥匙,你就没刻印一份?”白俅说道:“有钥匙了,就不至于来爬人家墙头了罢?”
“公子,这家的掌柜是个心细的,不好取。”小司答道。
“心细?”
白俅轻笑了声,“若真是心细,还能让你我爬了他家的牌额?逮着了,肯定一阵毒打。”
“那公子的意思是?”
白俅挪了挪身子,说道:“人,是最善伪装的。然而,表露出来的,却是其最惧怕之物。相反,你看到他处处缺漏的,也许是他最为拿手的。好比这个掌柜,平日里虽是精打细算地,可入了夜,便是酣睡。再者,茶铺多有失漏货源,他仍是不知情。可店里长工家的媳妇是谁,他可懂得不少。”
小司没听明白。
“再好比我,我这人,是最怕见她了。因为我见了她,就会想起她,所以今夜才跑了出来,看看风景。”白俅叹了声,“只可惜徽雪亭不能去了,但也好在,我有了个由头,去往金陵。如此,便可继续于原定之计,潜行京师。”
“公子还是要去?”小司问道。
“得去,不去不行。”白俅沉声道:“哪怕身死道消,也得见见,我所爱慕已久的,期盼或是恐惧着的,那位同乡。”
小司惑道:“那公子,照姑娘这边怎么安排?按原定之计划,徐卜尘须得去西湖的。”
闻言,白俅也是扶额。
“当时,不是没想着她……现在,倒成了一个负担。”
小司沉着声气,说道:“要不然,公子?”
白俅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摇头说道:“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从不希冀自己所幻想的。她也是如此,我们去金陵后,这地,便随她罢……”
他好似随意,但心底,总有个呼唤声,仿佛是问着:“舍得吗?”
小司这下是不语了,只皱眉。
“今夜,怕是有雨。”
白俅张望了下,笑说道:“总有些人,是睡不着的。”
“公子,既然要下雨了,我们便快些回去罢?”小司劝道。
“诶,不急,不急。”
白俅抬手,点了点那“望长淮”书坊,抃笑道:“这里,可还有出戏看。”
闻言,小司随之望去。只见得,几道身影伏着躯体,正持器摸排,靠近那家书坊。
“公子,这是?”
“嘘!”白俅低声道:“压低气息,稳住心境,就以他们的功底道韵,应该是不能察觉到我们的。”
虽说如此,但两人还是探下了脑袋。
再看那处,几道人影到了书坊门前,约定好了似的。只一声轻呵,便撞开门,或是翻进窗,又或是一刀砍入其间。只几个瞬息,便都杀入了进去。
“公子,这些人是谁?”小司皱眉,问道。
“呐,我给你说说。”
白俅低声道:“那杀进去的,估计是世子殿下的人。被杀进去的,是那家书铺的掌柜,知晓的是个姓黎的。但我猜着,该是个燕国探子。”
“又是燕国探子?”
小司楞了下,“这姑苏城里的探子,怎么就那么多了?这里,分明不是京城才对。”
“诶,小司,你要这么想。”
白俅嗤笑道:“有些探子,他不一定真是探子。可有些探子,他一定是探子,只不是燕国探子。可最后呢,都得套上燕国探子的名头给杀了不是?毕竟这里,姑苏,好歹有位王爷驻着的。”
小司似懂非懂。
白俅浅笑一声,不再解释,只抬头看去。
便见得,这几道人影似在那书坊中翻找了些时日,可最后却慌忙地冲了出来。
“噫?”
白俅斥了声,皱眉,说道:“怎么是这个表情?”
“什么?”小司也看去,那几道人影聚在一起,好似惊慌,神情紧张,一副匆忙的样子。
“难不成?”
白俅心中猛地一震,嘶了口气,自说道:“春娘的情报,应该是没错的,怎么会?”
“公子?究竟怎么了?”
小司没听清楚。
白俅沉思片刻,说道:“据我推测,他们应该是没抓到那掌柜,可也没见着打斗……或者被那掌柜给先逃了。若按这个说法,那必定是有人通风报信……”
“公子的意思是,世子殿下那边有内鬼?”
“不一定,内鬼,可能是……”
正说着,忽见得,城北起了火光。
“公子,那地方是?”
“青山巷北……逢春酒楼?”
白俅颤巍着,腔调也不自然,“怎么会,怎么会?”
半晌,他忽地惊醒,忙下了墙头,喊了声:“快,快回苑子。”
小司仍皱眉,但还是轻轻一跃。
两人行步匆忙,转过几个巷道,趟去花树,上桥下阶。
“我就晓得,他们还是不肯……”
白俅奔着,但步伐却是缓慢下来。
“还是不肯,放过她吗?”
想到这处,他停住了脚步,“那为什么,不在山上解决,而要在这里?”
“公子?”
小司也止步,望着临水的一处小苑,说道:“涧衫苑,到了。”
推开苑设石造门,径直往里,入眼见一和尚正禅坐苑中。
“和尚?”
白俅皱着眉,唤了声。
“嗯哼?”这人闭目诵经。
“姑娘呢?”白俅问他。
“出去了。”
“去哪儿了?”
“我不晓得。”
白俅气上心头,恨声道:“你就不拦着?”
“拦不住的。”
徐卜尘睁开眼,笑道:“她是人,不是物色,你抱不完全的。”
白俅切齿着,“你,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来管你们这些破事的。”
“可你已经管上了。”
徐卜尘缓缓起身,“这缘,因果,你是躲不开的。”
两人盯了迂久,好似深仇大恨般。
终于,白俅叹了声,“这姑娘留不得了,迟早要坏事,小司——”
这话还没喊完,便见苑子侧门被推了开,走现出一人。
“什么留不得了?”
她好似天真,问了句。
“照儿,不……照姑娘,去了何处?”白俅沉声道。
“我呀?”
她走来几步,随口说道:“就随便走走。”
“你可知道,你回林府去,很是危险。”
白俅盯紧了她。
“这,不都没人看着……”她声色愈来愈小。
“你怀里揣了什么?”
白俅皱起眉,叱问道。
“没,没……”她裹紧了些。
“哦,是么?”
白俅垂下脑袋,喘出两口闷气,忽地迸射而出,一步近了她的身子。便又是一掌抓去,将她那胸脯衣襟都尽数夺起。
“逢春,逢春……”
白俅恼着,斥道:“我十年的经营,十年……”
他猛地摔去,将这瘦弱的姑娘抡到在地。
“公子!”
小司慌乱着,大喊一声。
顿时,如是回了魂。
白俅平复心绪,大口喘息着。
“不,不……”
他好生苦痛,一段段愁楚上了心头。
忽地,落起了,大雨倾盆。
“照儿。”他眼前模糊,恍惚间,似是回了故乡:又见她,扰了,乱了,摔门而出……
和尚走到他身旁,轻轻一敲,口中念道:“白俅儿,你这心境,全都碎了。”
清姑娘倒在一旁,脑袋倚着从怀里掉出来的小包袱上,也好似没了魂。
这布袋里,装着的,不过一些钱银和一支玉簪。
记得那时,还是自己和云丫头一起埋的,就埋在林府的小院子里。只是现在,已破败一片,不堪入目。
此时此刻,吴王府邸。
“陈礼。”
世子殿下放下茶盏,说道:“这最大的鱼跑了,可说明什么问题?”
“这?”
陈礼思虑道:“我们这边,有内奸在通风报信?”
“对咯。”
世子殿下欢笑道:“不仅仅是内奸,而且是一条,躲在这条鱼后的,更大的鱼。”
“所以,世子殿下才……”陈礼忽地醒悟。
“嘘!”
他打断道:“现在,可都上钩来了,小声些,别吓跑了。”
“哦,真被殿下钓到了?”
正说着,杨得意也从偏房缓步而来。
“呵,看杨先生这面色,怕是抓到了更好的罢?”世子殿下讪笑道。
“承殿下之喜,此刻,这计审司一处的鲁提司正在外候着的。”
杨得意很是得意,“这殿下要找的,可算是有眉目了。”
“是吗?”
世子殿下眉间轻挑,“真是有够好笑的呢……”
滢瓶巷口,“润江南”前。
着长衫的青年人,捧一幅残卷,四处张望。
“我就说这图卷是藏有玄机的吧?星象移位,道韵破洒……这再不济,也许会破人心境,乱武坏道的,得是个禁物……我记得,刚才是这个方位的呀?怎么就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