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行在山野,溅起泥泞。辙印拉泻得颇远,没入群山间。旁处里,鸣声不断,仿佛是傍上这趟车马,不舍了。
小司摇坐驭位上,正是悠闲。耷拉着双手,任这马儿,自去识路。
车厢内,那少郎君也是恣意身形,没个坐相。反而是曲缩在内侧的姑娘,端正姿势,好个娴雅大方的模样。
但两人是不语的,或是说,只要这公子不问话,她是不肯开口。可也不缠上睡意,倒是汰去心绪,就一双灵动的眸子,盯死了这少郎君。
诚知,这春暮里,鱼虫从不缄默。但人,总是怀些愁闷,所以无声。
白俅也如此,他正在看信。
信上写:“应似飞鸿踏雪泥。”
只看这一句,他已了然。那信纸后的加密文书,也无心去解了。
“终于还是,被人摸上了耳朵。”
白俅心念又起,“逢春已烧了个七八,住不下人了。春娘,便只能暂安于闾左。竟难料,这姑苏城里,还有一方势力。既不是世子殿下,亦非哪家贵人,至于燕国……更不可能了。现在能抓住的点子,所探知到的——那些人是从京城里摸出来的。”
想到此处,他苦涩着:“不曾想,竟只是京城布的局破了个小洞,就被他们给嗅到了味道。雷厉风行,迅猛不缩,长驱直入。如此风格,怕不是?”
又回念起昨晚的滢瓶巷,顿叹息:“可惜了这条鱼,春娘的情报……”
他好似悟通了些,“是了,凭这位世子殿下的魄力,不该如此轻浮行事的。他这么做,意在于……应是这般的,我真傻,早该想到的。鱼后藏鱼,所以鱼鱼无尽藏也。”
松下气息,低头,望见手中捏着的信纸。
“若是这般推论,那是否?逢春酒楼也只是个幌子,他们想要的,难不成?”他惊醒了似,“烧掉酒楼,如是闯入书坊。等内鬼现行,就好比,这酒楼背后的,我这寻常人士,自己给露出身形了……”
冷汗忽地起了,白俅有些庆幸。
“还好,没急着去见春娘,而是径直逃往金陵来了。要不然,保准被他们给逮个清楚。”
他终于罢下信纸,喜色上容,心头一暖,“杜渐防萌,慎之在始。”
倏尔,抬望眼——
只见她,好生幽怨,愁绵姿容,凝盯着,要断了魂。
这公子与姑娘,相望着,望穿秋水,也盈盈态,甚情意。
良久,他莞尔,亲近她,轻唤一声,“照儿。”
如是故乡时,那画卷倾展,阔列于壁墙之上。匆匆行人过客,惟有她,眷思神韵,一袭春衣薄袖,轻倚阑干休憩。光阴岁月,空灵流影,此时止锢。
“所谓,梦开始的地方。”
白俅恍惚间,又记忆起这一瞬了。可眨眼,已是她,而不是她了。但总觉着,名儿相是,人儿相似。
“白公子,”她低眉启齿,“昨夜,是照儿的不该。不该回去,不敢回乡。”
如是惊蛰声气,白俅心头堵上血味。
“不该回去,不敢……回乡。”他嚼弄着这句。
她仍在说话,“照儿知苏州凶险,烦请公子捎带一程。只江水前,便与公子别离。”
见他不语,这林姑娘便细哝道:“本昨夜里,就该走了的。但那和尚……那位高僧,实在是要小女子随公子出城。”
“不错,这正是徐卜尘的条件。”白俅顿了下声色,回道。
“条件?公子可是……”她又觉问得不妥。
“也无大碍。”白俅说着,“我欲使和尚去余杭的,本是一句禅语的事,如今有了你,便得多个条件了。”
听闻这话,她就不说了。
这下,车厢内,又缄默。
白俅明白自己这话是过了的,便岔开话题,说道:“这路上治安倒是不错了,这些年,似是少有贼人劫道了。”
“那当然了。”
照姑娘颇有傲气,“我大伯父这两年按朝廷令,辅合青山卫营的薛统领,致力于清剿官路匪徒,下了很大功夫的。常常是坐镇兵营……”
她忽地又不说了。
白俅则楞了些时候,口中喃喃:“剿匪?麻匪……”
这趟马车愈行愈远,甚至凝成一笔淡墨,融入进这江南的暮春气色中,细腻,悠扬。
此时此刻,又恰如,彼时彼刻。
姑苏城,白府。
这位世子殿下好似个没见过世面的,四处张望着,寻寻觅觅,眼光偏还贼了些。只管往这府里的馆、苑、屋、舍,都瞧了个仔细。
二公子白行知正襟士服,卷以书生气度,忙从庭院里迎来。还未近这世子殿下的身,就已是行士人礼则——
“臣,白行知,恭迎,世子殿下。”
他行礼端正,声气明朗。
可世子殿下却恍若不见,只随意道:“哦,是行知在家。那就,不必多礼。你我本熟识的,我这,也就是来逛逛的。”
白行知可不敢起身,回说道:“世子光临寒舍,白府上下,蓬荜生光……”
“诶,”世子殿下忙说道:“这套话,你我之间,就不必说了。从小说到大,我也听得腻了。”
二公子白行知这才止住了身形,恭退到旁。
“那时尚是年幼,我是常来唤你行易兄长去玩耍的。这细想来,也怕有十年未见你兄长了。”世子殿下慨叹道:“你也是的,捧上诗书后,就没和我出去闹腾了?怎的,这书里的,比那烟楼里的女子,还要好看?”
闻言,白行知惶恐道:“殿下……”
世子殿下却招摇下手,说道:“皆陈年往事矣,行知不必在意。”
“是。”白行知再退身形,又忙踏出小步,说道:“殿下,请往正堂小坐。”
世子殿下左顾右盼着,到不在意,道:“啊,你带路就好。”
在正堂里,世子殿下落坐了尊位。
白行知立即吩咐道:“来人,上茶。”
“诶?”闻言,世子殿下忽地问了句,“听说,你这白府也做起了茶叶的买卖?”
“回禀殿下,白府只是携助了些手艺,算不得买卖的。”白行知细说道:“原是润江南茶庄的,他家接了制贡茶的旨,又担心出岔子。巧得是,白府里的一位手艺师傅是那茶农的远亲,故而帮了忙,算不得生意的。”
“贡茶?”
世子殿下笑了笑,“做贡茶好呀,且先不说成本,这名头捞着了不是?”
“殿下,说笑了。”
白行知迟疑了声,又问道:“适才见殿下雅观,可是觉得这白府的庭院造设,哪处不妥了?臣立刻请改。”
“诶,没有的事。”
世子殿下赸笑一声,说道:“你家这庭院,怎会不妥?风水如此明盛,出了宰执、尚书的,可谓是,这姑苏城里,布局再好不过的府宅了。”
“殿下言重了,白府不过方寸土地,自是不敢称最的。”
白行知颔首,说道:“按理说,这姑苏城里,最妙的地处,便该是……”
“诶,”世子殿下又打断道:“行知,今日,我们就不聊甚风水造设了。也得,谈些正事罢?”
“正事?”
白行知皱眉,但口中答道:“还请,殿下吩咐。”
“啊,也没甚说法。”世子殿下凑近了些,说道:“我欲向二公子,要一人?”
“要人?”
白行知眉头紧锁,“不知殿下,是看中了……”
“诶,不是女人,是个男的。”
“男人?”白行知想了想,顿叹一声,“殿下,根立于沙土,水火不能曲之,所谓直也。臣忧心,望殿下……”
“行知,你又多想了。”
世子殿下忙纠正他,说道:“按我的念想,这个男的身旁,应该是带了个姑娘的。”
“还是女的?”
白行知心中暗惊讶,仍开说道:“殿下,女色者,纯而不善,欲不满身,止禁衣冠,所谓君子。”
“诶,你这……”
世子殿下有些傻眼,又笑他道:“早晓得如此,我就该谈明些的。”
只见他顿了下声气,吐字道:“我呀,想要的是你家的小公子,白俅儿。”
“又是男的?还是少男?”
白行知心中震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只问道:“俅儿?殿下,这,究竟是要……”
“诶,行知,先不谈我。依你看来,你觉着这位少郎君,如何?”世子殿下问道。
“俅儿如何?”白行知迟疑了声,说道:“虽然他非是我白家血脉,为十年前太公收养来的,可姑苏城里,大多都知道这事。再者,血清而情重,白府上下,已然是视为小公子了。这倒也是没甚说的,还不知,世子殿下究竟是问?”
“行知,怎还和我绕圈子?你直说罢,觉着这位少郎君,可真是个公子哥了?”世子殿下好笑道。
“这?”
白行知沉住气,平静道:“想必殿下也是清楚的,这些年俅儿都独居城外的西山徽雪亭,若非祭礼年节,是不常下山来的。故而,只是在山上读书,也整理太公字画书册……若还说甚异样的,便是他画作颇妙,技法上,或有些天资。此外,倒是寻常了。”
白行知摇摇头,又赸笑道:“至于女子,我看他是不会亲近的。毕竟是独居山上,惯看春秋了。”
“噫?”
世子殿下挑了挑眉,“每每这最不起意的,偏是一往情深。行知,你懂我的意思?”
“殿下。”
白行知捧着笑意,低声道:“俅儿只是年少了些,但白府家教礼仪严苛,他断然不敢行些为非作歹之事的。”
“行知呀,行知。”
世子殿下阔声欢喜,只叹说:“你究竟是懂,还是不懂呢?”
“臣,似懂非懂。”白行知答道:“大抵是不懂的,可茫茫之中,又懂了些。折中而论,就是懂也不懂了。”
世子殿下凝着他的眼,赏了半刻,终是笑道:“你呀,读书算是读灵活了。我本以为,你是读痴了的……这样吧,你说,这白俅儿,我该是去何处寻觅才能得到?”
“殿下,俅儿都是安住西山徽雪亭的……”白行知说着。
“诶,”世子殿下摇了摇手,“那地我刚去了,没人。”
“那这?”白行知思量道:“恐是下山,回城里采购来了,只是还未曾归家。殿下莫急,我这就派人去寻他。”
“诶,不必了。”世子殿下盯着他,说道:“这城里,我可是最熟识的,就我来找他罢。”
“若是如此,那必然能尽快寻到了。”白行知添了句,“只是,殿下,这般寻觅俅儿,究竟是甚事……我这,好歹也是个二哥哥。若小弟不慎,扰了殿下,还望殿下宽宏大量,莫与他一般见识……”
“好啦,是个喜事,具体的,待我寻到他再说罢!”
世子殿下说着,便起身要离去。
白行知也忙行礼留客,但那世子殿下却回眸,“你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这?臣,着实不知。”白行知拜礼,声气诚恳着。
“哦,那挺好的。”
世子殿下颔首,只招呼一声,便跨步出去,径直出了白府。
白行知依礼送客,直至见不着这位世子殿下的影子了,才直起身形。
可他眉间,尽是寒芒。
而世子殿下就果真要离去了似的,在姑苏城里,四处转悠。只随意地,找了个茶铺,歇歇脚。
“殿下,白俅儿,不过一颗弱子。而那位林姑娘,才是棋局大势。”
不知何时,杨得意坐到了他身旁,细说道:“只要殿下握紧了那孩子,这林如柊,便可为殿下所用了。到时候,啸杀声气,自燕而来,就是喜事了。”
“杨先生说的,湛儿是明白的。”世子殿下浅笑着,“北燕,咫尺风尘去,焉有归途?只不过那白俅儿,应该是逃出去了……先生,可有线索?”
杨得意沉默半晌:
“有,且是致命的。”
…………
远远地,望见江滩小镇。
往下是雨青石造的板路,旁侧梧桐花开,仍春色。
故,忙招停了车马,踩上青石板,恍惚间,一座城,竟横立身前。
今日又恰是,风和日丽,可嗅得丝缕清新,荡打在行人左右。信手拈来,只是笔墨青花色。
城下多设茶铺,供过客渴饮。
煮茶人吆喝道:“俗茶,一文一盏,十文吃饱。”
见他喊得颇妙,白俅便走近莽问一声,“店家,这暮春可还有茶?”
他抬眉看了眼,又只顾煮着,懒散道:“暮春,甚多,不可尽。”
“与我些茶罢,”白俅只摸了摸袖里,又忙问道:“这暮春的茶,如何卖?”
煮茶人盈笑一声,起身来,折下梧桐花,笑道:“一文一盏,十文管饱。暮春,得加一文钱。”
说罢,抛花入茶。
白俅细想了下,便排出两文铜钱,说道:“这茶只解渴,但难舍念。”
可他顾着煮茶,不多说话。
便又推去两文铜钱,说道:“再与我一盏暮春。”
终于,他眉间一折,“多饮不得,该断则断。”
“店家,这座城是?”
“江阴。”
茫茫无措,顿时倾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