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正妙是四月春尽时。
白府里，浙池绕低妆，旁处便是门庭宅院。
恰及冠了的二公子，着一身寒色幽兰彩缎绸衣，紧握上“洞庭山水空灵”纸扇折，忙于踱步。
“二公子，”仆人捏着信纸，从庭外跑来，“京师来信的，是大老爷的信。”
他一扑去，正好把信纸揣到这位二公子怀里。
“可算是有的了，”二公子不顾那仆人，拆起信来，“这几日我吃饭都不安心。”
“信上怎说？”一女子从旁的园子里走来，她是叠衣云水袖，皎目而颜姿俏丽的。
二公子读信半晌，也不搭女子的话，只见泪先下来了。
“知郎，是否？”那女子惊问着，也红了眼。
二公子摇摇头，将信纸一展，说道：“没那么严重，但也是极坏的。”
“大伯父给罚了俸禄，但还留在任上。只是兄长，尽去官职，赐金回乡修养了事。”二公子泪流不止，“可惜我这长兄，一生书读，仕途可就断了。”
“这？”女子泪也流下，哽咽道：“早知这般，当初就不该去京师的，不该……”
二公子理了下脸面，正经道：“现大伯父嘱咐我，要变卖族中良田，合着太公的一些珍藏宝器，敬送给江南道御史迟南征，好让他给兄长安排个适合的位置。”
“迟南征？他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女子说着，忽的惊声，“难不成？”
“的确，”二公子颔首，说道：“他官职虽小，但毕竟他家里是和首辅大人联了姻。也即是，大伯父要认了，不再与内阁为敌。”
“三年博弈，这一日，终还是败了的。”二公子一展折扇，说道：“内阁本就有拉拢大伯父之意，故而是没有下狠手了。”
“只是，这良田珍宝，真可惜了。”女子柔眉道，“要是父亲大人当年……”
“可别提他，”二公子喝了声，“我父亲追他的仙道，自走了就是。而我，就循太公的路子，没他也无妨的。”
女子自知不慎挑了些情绪，忙岔开话，说道：“拿些田土也无所谓，只是太公留下的珍藏，有些还搁在徽雪亭那处。只不过，现在那处是小公子在住了，去拿可不是善好的？”
“小公子？”他冷笑一声，“若非当年太公心好，给他口吃食，才留了个白府养子的名号，得住于西山徽雪亭。可他，终不是我白家的血脉。这些珍藏，他可敢图得一分？”
女子颔首，又问道：“这徽雪亭也算处妙地，可要一并当了去？”
二公子想了想，说道：“可当，亭子去了，省些珠宝，日后还有得用。只是，再给他安排一处小院住下就行。免得大伯父又要说我的不是，长兄那边也好说些。”
他看了看女子，说道：“这劝人之事，我不好作面，你去最适合。就如实说明白，那人懂些礼数，不会难着你的。”
女子承下，去内间换上白青色细绒貂袍，提了盏红灯，向西山去了。
这西山，去白府不过两里地，但也是出了姑苏城的，算作一处避闲地。因处于城西面，又风景俱佳，得江南清谈第一的名士，谢澄，一句“姑苏以西，山野景趣，秀丽畅然”点评而沾些名气。白府太公乞得骸骨，归来姑苏后，便是相中了西山，兴些土木，于山麓处筑起一座亭阁。完工时，恰漫山飞雪，太公便题词一句，“叶落去，离索楼阁，竟人间，纷纷徽雪来。”
后便以“徽雪”作名，此为徽雪亭。山麓处，也不只是亭子，旁还筑起小阁楼，以便游罢后宿住。这位白府太公尤是欣喜这亭阁的，频频往来西山，甚至常住几月时光。只六年前，其岁寿已尽，驾鹤西去了。
披白青色细绒貂袍，提了盏红灯的女子，为白府二公子行知之妻。她本是金陵何家的女儿，经中秋诗会，才与二公子白行知相识了。两家俱是贵门，也有这份心思，三年前，便成了这桩婚事。
她乘上马车，赶往西山去。这官家的路，只落停山脚。她便下马车，由几个侍从婢女领着，上山去了。
西山，是耐看的。且不说雨后晴日方好，残留在枝叶上的，润进泥泞里的，还有些，湿了上山的石板路。这微光落下，便起一层薄纱水雾。若是缓步行走其间，如是刺进雾里，轻轻挥手，便携有余韵。山林间，鹊鸟时鸣，又成画境。
此姑苏西山，疑是，人间仙境。
一行人步伐轻快，披白青色细绒貂袍的女子，眉目间又皱紧几分。她顾不得赏这景致了，袖袋里的书信，如是一张热帖，烫得她心躁。
远远地，便见一座石亭露了出来。
“夫人，徽雪亭到了。”
婢女报了声，便侍着她走向那座石亭。与寻常的亭子比量，这徽雪亭倒也没什么别致的。无论是做工用料，还是造型摆设，大抵普通。唯一看得入眼的，便可是那亭头上的牌匾。
这“徽雪亭”三字，不像是硬刻，该是笔墨尽染，足见其书者力劲之大。再看勾笔走韵，俱是一流。中正姿态，不偏不倚，细细看，竟生凛然之气。
当年白府太公辞了宰执，归乡姑苏，兴建此亭。时柳絮纷纷，山麓处处雪墨色。因而提笔作词，并亲书“徽雪亭”三字。
眼下，她是无心看这字的。只走近亭子了，便见得，亭里伫立着一道人影。
这人生得俊俏，又稚嫩肤色，体格修长，但略瘦弱了些。约十五岁模样，长发束起，衣着白锦，青带垂足，颇有几分读书人的颜色。
还不待她走进石亭，那人便拜礼道：“小俅，恭迎嫂嫂。”
她忙上前去扶起，抃笑一声，“你呀，总是这么上心，怎就猜到我来了？”
那人也起了身，“适才雨去晴出，西山正是风景来佳，便出来看望。却见山林间，灯红掠过，又浮几道人影。我便猜想着，定是府里来人了。可今日，只是初八，府里王翁要十六才送来菜粮。便想着，这府里可还有谁会来寻我了？”
她仍是笑面，听着。
那人继续说道：“若是二哥哥，倒也不诚。哥哥正忙于诗书，可作不得这闲事的。若只是府里仆从，断不会，灯影相随。如此来，便只有是嫂嫂来了。待近些再看，见青色貂袍，便定下心思，在此恭候了。”
“俅儿，你可真是个善思的。”她又捧面打趣道，“若不，你再猜猜，我为何而来？”
那人微微探身，瞧了眼她身后的仆从，见他们均是空着手的，便说道：“我原以为是二哥哥好不易，才余些精致的糕点吃食出来。此时看来，倒不像了。也是，如今府里好似生了大事，我问那王翁，他也说不清。但也无妨的，嫂嫂此番来，定是有理。”
不待她开口，那人便请了一礼，说道：“这亭子里冷，还请嫂嫂进旁的阁楼，小俅，也好侍奉嫂嫂茶盏。”
她本想直接抛出书信的，见状，也只能跟着他走了去。
这阁楼只是一座小楼，只按捺他一人居住二楼上。一楼的厅室里，也只有间小屋是宽敞些的。她随走进去，见这屋里，书桌倒是留了几张，上面搁着些书文字画。壁墙上，也挂出画轴。其间，有人物，也有写意山水。如是一间专司画室，但桌椅布局又是不同。
“俅儿还是这么喜爱作画的？”她随口问道。
“居此山林，多见风景，故而画了些，让嫂嫂见笑了。”那人说道。
她随手拾来一张，此图好似西山全景，也是雨色刚去，润笔细腻，色泽充盈得当，若不细看，真觉是这眼下的真实景色了。
“俅儿如此上心，不若……”她心念一动，但又想起二公子的身影，便罢下了，只赞道：“这画可真不错，俅儿还是有些才学的。”
“嫂嫂过誉了。”那人捧了盏热茶来，她安坐正位上，接过茶盏，拈起瓷盖轻轻磕弄，嘴里吹气，品着茶。
“这茶可真有意思。”她忽地说道，“还记得，我小时候喝茶，可都是要煮沸的，添些油腻物混着，又凭火候，茶也不清香。好似，在五年前罢？这炒茶突然就出了，那时候茶叶都金贵了。且不说，这炒的茶合不合他们读书人的理，但味道是极好的，清香自然，是茶叶的原味。也不用再掌握火候，只需沸水冲撞，即可品上了。”
“想出这炒茶的农户人家，真是绝了，朝廷也该给他们些许赏赐才是。”她慨叹一声。
“赏了的，”那人微笑一声，说道：“我听闻陛下亲旨，着制贡茶入京师了。”
“诶，这算什么赏赐？”她又浅饮一口，“如今炒茶之法都传遍了，除去茶商大户，也赚不得甚大钱了。前两年，府里也想着做几笔的，但你二哥哥是不认的，因而没做成。只现在，连他也喝上了这茶，还说甚：备清流之风，乃朗月之照色……”
“二哥哥不愧是为读书的，喝茶，也得讲个意境来。”那人说道。
她这才罢下了茶盏，又默声片刻，才开口道：“俅儿，你这些年，都少出西山，不知府上的难处。今日，我来也是想告知你，这白府的境况。”
“哦？嫂嫂请说。”那人不敢落座，只侍立在旁。
“白府，自太公仙逝后，便渐落了势。但好歹也是宰执乡府，这姑苏城里，有些威望的。”她细细说来，“但在那京师就不同了，门阀如云，世家集密。权贵往复、更替，俱是寻常。因而，太公去后，尚在任上的大伯父便备受制衡。尤其是三年前，陛下突然改制，撤宰执而设首辅、内阁。如此一来，大伯父与太公的门生便都被视为旧党了。”
“诶，我这些也是常听你二哥哥说起的。”她忽地插了一句，又说道：“这不，年前燕国割了幽州予我大梁，大伯父便主张迁关中流民至幽州设治。但内阁不同意，首辅大人与大伯父在殿前吵了三天。最终，陛下还是否了。”
“哦？这朝臣争论也是寻常之事，怎就？”他问道。
“恰恰就在这时，太子殿下也掺和进来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人到处嚼舌根，说甚大伯父与太子同心了，非要改陛下已定的幽州之策。还说，与太学生都约好了，弄个清谈会，各抒己见，参定国是。”她怒骂一句，“这分明就是内阁设的局，摆明了要把大伯父给搞下来。”
“这？”
“诶，都是你二哥哥看得明。他说，这回大伯父是被人摆了一道，躲不开了。”她颦笑一声，“果不其然，前不久，陛下便寻了个由头，罚了太子。与此同时，也贬些旧党官吏出京去了。”
“那大伯父？”
她又欢颜起来，“好在陛下是知道你大伯父的，就只罚了俸禄，但你大哥哥可就……”
她瞬即就悲泣起来，“陛下说，你大哥哥不善做官家事，又染了病，便赐金放还，望他安养好身子，多读史书……这，这分明就是断了他的仕途呀！”
“这，这可如何是好？”那人也很急躁。
只见她轻泣几声，便又拾起笑容，说道：“大伯父京师来信里说，要变卖族中良田，合着太公的一些珍藏宝器，敬送给江南道御史迟南征，好让他给你大哥哥安排个适合的位置。”
“我就想呀，这些年府里开支逐渐大了，太公留下的家财，也要守不住了。”她失笑道，“倒不若，整理一番，挑出些不值钱的，变卖给那些商贾民众，换些良田，以不负大伯父的嘱托了。”
“原是这般，想不得，这几年来，府上竟生了这么多事。”那人顿悟道，“如此，嫂嫂这番来，应是拿取太公留下的物件罢？”
他环顾一圈，赸笑道：“上回太公去了，二哥哥便遣人来拿走了些，只留下几幅字画了……若说珠宝，也有一枚上品的，只是当年被太公给嵌到那亭子的牌匾里了。”
这位嫂嫂皱了下眉，疑说了句，“当年，你二哥哥就遣人拿走了？”
“嫂嫂你也是晓得的，这徽雪亭太公以为清修之地，便没拿世俗的东西来脏眼。仅有的，也只是些字画名帖，可拿这些换良田，实则是换不了多少的。”他说道，“若这里还有甚值钱的，恐怕也只这座陈旧的亭阁了。只是，我也不晓得，姑苏城里的大户，可喜欢这处偏僻地？”
“诶，俅儿不经手府里的事，断然是不知的。”她掩面笑道：“这徽雪亭呀，可值钱了。毕竟是太公的故居，沾些宰执气运也是好的。再说，姑苏城里的大户还是得给个面子的。只要白府说要卖亭子，那定然是抢手货了。”
她又垂下声气，“只是……这徽雪亭卖去后，俅儿得回府里住了。但你二哥哥也吩咐仔细了，须得给你划个苑子，好生待你。其实，这样也好。说到底，俅儿到底是自家人，这些年都与府里分开住着，倒是生分了。此番回府，可又熟识多了。”
“一切，听从嫂嫂安排就是了。”他拜行一礼，说道：“小俅不敢奢求，只要是哥哥嫂嫂给的，就是好的。”
“呀，俅儿可真是个讲理的。”她抃笑一声，起了身子，“如此，我便尽早回府里做些安排了。这月王翁来，就不让他带菜粮了，只个空车，便接俅儿回府罢……你也不必多收拾，这些太公的字画且留在这里，好歹也是宰执真迹，还值些银两。”
“小俅，记得了。”他便再拜礼，道：“如此，便恭送嫂嫂。”
这披白青色细绒貂袍的女子便哂笑一声，招了招手，由仆从婢女侍奉着，下山去了。
他仍伫立石亭里，作恭送之礼。半晌，终是见不得那女子的影了，才罢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