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司,”他唤了声,“信件可都取来了?”
旁的林木里,渐渐走出一人。他是着青衫的,模样上,约十七八岁。眼色肃然,怀里抱着一叠信纸。
再看这约十五岁模样,长发束起,衣着白锦,青带垂足,生得俊俏之人,便是那“逢春”酒楼上的少郎君。
他为白姓,单一个俅字。
这少郎君见小司来了,便问了句,“可看清了?这位嫂嫂是否会些武功?”
不待他回答,少郎君便携他入阁楼,“这外边是真的冷,我们回屋里说去。”
只进了屋子,仍是那间,书桌上那幅画仍摆着。少郎君径直走去,轻轻招手,便见得一幕奇诡——
作画的毛笔如是附身妖灵,自行起了来,虚浮两下,落在那画上,轻轻一点,又横折勾勒,渐渐地,竟添上几道人影来。其中显眼的,便是提灯的女子简形。
一旁候着的小司倒是不见怪了,只待这灵异的笔落下,少郎君便开口说道:“看来,她只为这一事而来。我还疑心她察觉了,要留下些眼色监视我。如此数来,她的仆从一个不少,应该是无恙了……”
“公子会不会太谨慎了,”小司有些不解,问道:“再说,公子在这白府里尽受人冷眼,为何还留下来?”
“这留下与离去,不过一念之想,实则无益。”少郎君卷起那幅画,说道:“我让你在暗中探她虚实,可有结果?”
“这公子就多虑了,”小司回说道:“无论是武艺根基,还是玄法道韵,她都不曾有,非是修行中人。相反,我见她腰骨松弛,背膛伛偻,恐怕还是落下过病疾的。”
“哦?”少郎君思虑片刻,终是笑道:“那就真是我多想了。”
他又眉目一折,沉声道:“但这人,也非要小看了。试想,白府里她才是管事的。但她不仅要惊忧这家中琐事,竟然还有闲心留意这大梁朝野的官事。我试探她,她也谨慎,只推脱是从二公子那里听来的。这个女人,不甚简单……”
“既然如此,”小司再劝道:“公子不妨搬离此处,与白府断了关系,再从暗中派人监视她即可了。”
“不然,”少郎君摇了摇头,“我留在这白府,还有要事做的。”
他走到正座前,望了望那位嫂嫂饮过的茶盏,便说道:“既然她要卖这徽雪亭,那我们便买下来。好歹,我也住了些年岁。虽然仍是睡不踏实,但这西山风景,的确是雨来为佳。”
“那,公子要以哪个名目买下这处?”小司询问道。
“润江南……这家茶庄上月的收益信本可寄来了?”少郎君问道。
小司从一堆信件中翻弄了下,找出一封茶色标红的,上面只写着——“姑苏城润江南寄本”。
“这家茶庄所用的,正是公子作出的炒茶法,因而算是勤勉了,每月都寄来收益账本。”小司拆开信件,大致扫了眼,皱眉道:“只是近来,他家受了皇帝的口谕,要单出一部分上品来,做成贡茶去京师。”
“哦?这倒是巧了。”少郎君笑了声,吩咐道:“就选他家罢!我此刻就回笔,让他家把我的那份拿出来,并着做贡茶的生意,一起卖与白府,换来这座亭子。”
“这?会不会太多了些。”小司问道。
“不多,反正他家也是不愿做这贡茶生意的……这陛下也是好算计,说是贡茶,结果让十八家茶庄一齐上贡。就得个名头,还不是独占的,谁做谁亏。而他,就白白喝上好茶了。”少郎君提起笔,又问道:“润江南,与他家谈的生意,是哪个身份来着?”
小司想了想,说道:“陆洪,籍贯扬州,为落魄书生,其祖上便是茶圣陆羽。字迹上以官家正楷为准,偏倚三度,不带锋气,辞末折笔五分。”
“是了,我想起了。”少郎君提笔,便快书一篇,再装帧信封,面上着笔:“陆某烦请城北柳先生转寄润江南茶庄,拜谢。”
“话说,上月至今,经柳先生转寄的信件倒是不少了。”小司从信堆中挑出几封,递给少郎君,“这些都是问谈红楼的。”
少郎君接过信,只见封面上写道:“寄送与栖霞山悼红轩曹雪芹先生,烦姑苏城北柳先生转。”
“可有人查过柳先生?”少郎君拆着信,问道。
“这是常事了。”小司答道,“但柳先生本就是做代写书信的,这转寄书信也有些年份了,常人是不疑的。而涉及生意的,大多是请了真人露面,如那陆洪,的确是个落魄书生,现在给安排到蜀地去了。”
“这本红楼,不同于炒茶,”少郎君看了他一眼,嘱咐道:“原来是从柳先生转金陵驿站,再转姑苏城外的一户农家,最后经了你手。现再添一道,从那农户家转灵岩山上的庙宇。如此一来,便可保全了。”
小司虽觉又繁琐了,但也只称是。
少郎君便看起信来,这几封,大多是赞誉红楼的,文风笔法,以及其中人典,多有提及。也有封,批红楼为有辱礼道、坏世道风气的。
少郎君固然不可都回笔了,只随写几句共勉话,便又装了回去。
“公子,这里还有封红楼的。”小司忽然又翻出信件来。
少郎君接过,只见这封信纸并非寻常,而是桃白色,且偏于暖桃。只是这封面上,未着清“红楼”二字便给混了进去。
“这信纸可不是那些书生能用得起了,”少郎君且先不看内容,只细看了下,说道:“这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尤其是官宦家的,且这写信之人,喜清淡笔风,字迹勾勒俱是婉约,可见是出自女子手书。”
“这本红楼,竟都能卖给女子了?”少郎君掂了掂,不可置信道。
“这,不该。”小司也颇为困惑,“那陈记书坊的人说,都是些风流公子在买。”
少郎君摇摇头,只得翻看起内容。还没读上几句,便失笑出声,“这位,可真是红楼迷了。也是这些来信里,最切题的。”
他将信纸一展,只见上面写道:“……见‘林黛玉’这名字最妙,猜疑音谐‘林带玉’,即是玉带林中挂。如此,这林姑娘,不得善也。又念想贾宝玉,这二人,如何情深?望先生解之。”
“先不说其文意,单见这先生二字称呼,便可知其人于红楼热爱。”少郎君也从檀木箱中取出一张品质上佳的信纸,又说道:“我与他人书信,都自称为老翁,甚至书坊那边也是一样。这能说出先生,可见这女子也是上心的。我这便回笔,想来,她是第一位与我真正探讨红楼的。”
小司拿起信纸,仔细看了看,说道:“公子,这来信之人,未曾留下信址,如何回信?”
“哦?”少郎君顿了顿,“无妨,与这月的书稿一齐送至书坊刊印,这一段也是我想写很久了的。”
只见他提笔写道:“君可凭姑苏语调,唱如下词,便可觉宝黛二人之情深处。词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写罢,他便搁凉,塞进信封,又顿了顿。
“小司,”他喊了声,“这月的书稿先不寄送了,反正这本,我也只写八十回。”
“那这封信?”小司问道。
“我晓得是哪家寄来的了。”少郎君将那些信纸又翻了出来,指说道:“这些字词,隔行依次取之,则为,寄者苏林。”
“苏林?”小司不解。
“苏林,应是说姑苏林家。在这姑苏城里,姓林的大家也多,但凭这纸品,也只有那一家才用得起了。”少郎君说道。
“那一家?”小司顿然醒悟,“林知府?”
“然也。”
少郎君理了理信件,递给小司,说道:“这月十五,你托柳先生转此信,予林府的黛玉姑娘。如此,这懂的人,自然是能收到信的。”
小司收下信件,但将余下的来信放在桌上,“公子,这剩下的信件,都是线人刺探的消息回报。但这近来,也没传出甚大事,故而这些信也就没看头了。”
“并不,”少郎君拆开一封,读了,说道:“这看似无事,实则为起事前的风波。好比这一封,里面说朝廷往幽州送的粮草因大雨急行而毁了部分,现已放慢调配。这本是正常的,但据我所知,发往前线的粮草辎重皆是特制,这大雨也毁不了多少,若是前线急用,断不可放慢行步的。如此看来,分明是有人故意要让粮草慢点走。”
“这是,燕国干的?”小司问道。
“可能是,也可能另有其人。”少郎君遥望一眼北方,念悠道:“那镇北大将军徐进安,虽从龙之臣,但此刻也是手握重兵,想必京师里,也睡不踏实。”
小司听不明白。
少郎君又问了句,“给大先生寄去的信,还没回响?”
小司摇摇头,说道:“我去山下农户家问了,仍是未有。”
少郎君微微蹙眉,小司却说道:“公子要寻的画,这姑苏都没有。那会稽,想必也是难了……只可能去京师找找。”
“大先生博闻强识,与天下名士清流俱有交识,按理说,也得有些线索的。”少郎君沉思了许,终是摇了摇头,说道:“再等几日罢……小司,你先忙去。查一查,那世子殿下本要去蒐猎的山林,究竟是哪一处?”
小司领命,便出了楼阁,径直飞身下山去了。
少郎君仍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他慢悠悠地走向正厅里挂着的一幅写意山水画,这一幅《西山放晴图》便是白府太公所作,技法不高,意境也勉强,若要评,约五、六品。
少郎君走上前,缓缓揭开这一幅。便见得,这画后,还藏了卷——
昏油纸色,是一段残卷。细看之下,略见些景色。游船、行人俱现,但只这残的一幕,也看不出个甚端倪来,而其余景色画境便更是不知了。
“《清明上河图》,”少郎君伸着手,摩挲几下,“就是因为救了你这破图,我才来了这方天地。可我是个眷家的人,至今还想着……也说不得,把你的残卷给集齐了,便还能有机会回去……也但愿,她还等着我。”
他一时哽咽,“算了,都十年了,已为人妇了罢?”
拭了下泪,少郎君便回到桌案前,从堆起的信件里,又捻出一封来。这一封,本该是当着小司的面拆开,但他故意藏了下来。
只见信里写道:“初七夜,司余量,来逢春酒楼。点荷叶鸡一只,食完离去,并无异。”
少郎君看完,拈起信纸,落在烛火上。
这焰火烧起光亮,他的脸色沉浸在暮色里。
“于这方天地而言,我终究,仍是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