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楚桓从树上下来,般师父从木桩上下来,众人再次聚集讨论吐纳和盲筋。
“师父,平川、凿堂、绑帘、侧生,然后再行平川,如此,往复,您的方法相当有用,对我来说,脊背第五骨节处,盲筋有些松动了。”朱彦咧着嘴说道。
“嚯,三遍了,还是那样,盲筋消失,下一次又会重出……”楚桓咕哝道。
丹布华耷拉着眼皮,对着微弱的灯光挥舞长拳,猛烈而无序的动作在砖石上投出摇摆着的长条影子。
“看我先把师父的拿手把戏给练好,筋肉硬了,吐纳才更好进行。”他边打拳边说。
敏成在草墩上半莲花坐,他安静了一会,就起身踢开草墩,嚷道:“吵什么!骨头垮了么!三遍又怎样!胖华你耍贪煮鬼啊!”
大家齐刷刷地看着敏成,停止讲话和动作。
“成师弟,别急,听我慢慢说。”朱彦挨过去。
敏成撑开右臂,挡下朱彦。“你先把盲筋去了再说。”
般廷义见状,干咳一声,喊到:“各自悟去!我跟老宋有事要谈,就不讲课了,敏成,你来,咱们三个聊聊墨赖炭。”
楚桓知道,师父是找个话题派遣敏成的压抑心理。
过了两天,情况却有来了个大折弯。
般师父在晨练中,大喊一声“不好”。
正在磨刀的楚桓见师父反复搓弄自己的腋窝。
“您没事吧?”大家关切地问。
“盲筋,它……还没死掉!又活了!气煞我也!”般师父的脸色很窘迫。
这让弟子们大失所望,对付盲筋可真是个大难关!
“我的方法不对,回来再说!先干活。”般廷义饭都没吃,就去了石关主镇。
《扪参历井》奇书无疑,也许注意力放在“撬”字出现的侧生篇及之前的三篇,有些偏颇。
盲筋被找出并受到压制,功力的提升也能察觉到,这不容否认。必须对剩余的“凿绑三压”“背峰四道”深度分析。楚桓等人并没有失望,此事还需要时间证明。
午后,般廷义回到院里,一身酒气。
“同郭老板喝了两壶,好酒!他要去找三复的黄都尉,那是他叔,好让他插手官府的兵刃制造事务,我看他真是做梦!”他磕磕绊绊地说。
这话说了没多久,他就睡去了。
两个时辰后,来了一个人,要跟般师父谈生意,但并非是石关的郭老板。
他约莫有五十岁,驼得厉害,有两撇山羊胡,脸上总是挂着笑。
“睡了?不打紧,我是炭镇的胡老荤,原本是给官府管马,前些年被踢出局来,当下,在炭镇东城头打铁,铺子叫‘黑豪’,名声平平,早就听闻般将军技艺过人,特来请教。”
宋峰问了他一通,胡老荤只道是东川有熟人,可以搞到贞顶铁。
大家都不相信他,打发他走。
“你找我啊,什么事?”般廷义醒来。
“我儿子在东川,他跟朐州狐狸和磊仪人关系好的不得了,能弄到上等铁矿石,甚至贞顶铁也不在话下,货源有了,再加上您的匠功,咱们合作一定能成大事……”
“别说了,”般廷义打断了他,“我不做贞顶铁的生意,朐州狐狸我也信不过,般某人做农具做得很舒服,不想找头疼事。”
“您再考虑一下,啊,北川的客商大户比丑坡强太多了。”
“胡兄,我没有赚大钱的想法,小院人不多,做的是小生意,北川富商,朐州狐狸,还是不去招惹他们为好。”
宋峰加上一句:“提到贞顶铁,就联想到寒奴祸事,令我墨缠族人蒙受大损的凶器,不吉祥,不吉祥。”
“您说的对,可也不太对,贞顶铁是炼器之材,使用他的人,不,是贼,才是祸事的根因,咱们不能归到物件上头,何况,懒纹重叉绝非普通的贞顶铁啊。”胡老荤扯着嗓子说话。
懒纹的事果然传得人尽皆知了,只要是懂炼器的人,大概都明白懒纹的厉害之处,楚桓心想。
这时,敏成的怒气又宣泄出来,他指着胡老荤大叫:“滚回去吧,沾邪气的老头,重叉是用来残害墨缠人的,在你眼里成了谋财的工具,再出言不逊,别怪我对你不敬!”
胡老荤被他说得青了脸,见般廷义也不愿搭理,就悻悻地举拳告辞。
“要做大买卖,我们的金坊还得再大些,竖炉也得换新的,嗯。”楚桓笑着说。
清晨,般师父把楚桓和朱彦叫到屋里,吩咐道:“你们的宋伯伯担心重叉会给家人带去不幸,想把它交回来,你们要跑一趟,把它送到老王那里去。”
“是嘛,宋伯伯不琢磨懒纹的秘密了?”
“没那么简单,他天天晚上拿出来看,弄得他儿子一家都有怨言,担心这凶器会招致不祥,可是,懒纹的十八层皮,他一层也没有弄明白。”般师父叹了口气。
“有人盯着皮凑大院,为了避开暗地里眼睛,师父想放在王纯深那里,”朱彦说道,“不过老王愿意吗?”
“是啊,老王跟着准河大哥出发去了,他的妻子在家中,会接受懒纹重叉吗?”
“懒纹的秘密难以解开,留着重叉也不能用,把它送给官府?”丹布华建议。
有人破门而入,正是般准河。他把一盏娇黄葫芦樽放在父亲的书桌上,大家见葫芦樽是虎啸山林的纹饰,口径有二寸左右,带了四个鹿角状“小耳朵”。
“父亲,懒纹可不能放弃,不如我来保管它,我结识不少鉴宝高人,总会有办法应对懒纹。”
“小点声,”般廷义捂住他的嘴,“被人听了去。”
“嘿,大院周围谁敢造次,您太多虑了,还有,那葫芦樽可真是巴甫年代的宝贝,我用了巧劲从暗市上允到,您留着喝酒用吧。”
葫芦樽已在般廷义手中,他托着转了三圈,脸上笑开了十多条皱纹。
他对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细细端详那器身釉彩,小心翼翼地放下,看神情是相当满意。
“哪里来的?”
“喜欢吧?反正不是偷的抢的,巴甫之乱时,流入民间的名器,据说是出自东颁子之手。”
般廷义转而问道:“你想要重叉?去老宋家里拿吧,那更是珍品,务必好好看管。”
“行。”般准河扭头而去。
“站住,你一个劲地往乐庄那里窜窜什么?就是在捣鼓玉器瓷瓶?”般廷义脸上又恢复两段竖纹,眼袋明显的凸出来。
“是啊,学些古玩知识,新鲜有趣,还能多赚点钱。”
“你,十天又八天在外面,家里的活都不顾了,打铁是咱的本行,你可别钻进花花肠道里出不来了。”
“是是是,”般准河依旧一脸笑意,“我不也是为了伺候好宋老板啊,再说,多挣点钱有什么不好。”
“嫌打铁挣得少?你个王八羔子,跟着朐州人能有什么便宜占……”
“好好好好,我马上去烧炉,包金。”般准河不再听他说,跑进金坊里。
热火朝天,热汗如雨。铁砂在竖炉中发出裂响,淡淡的灰色烟气从竖炉顶端钻出来。
楚桓戴着尺目,同丹布华一块拉动鼓排,噗嗤噗嗤轰。朱彦把西窗铜架大开,等着铁水滚出的刹那,让浓烟热浪快速流到外面。
准河大哥喊道:“开!”
竖炉“尿口”弹开,火红的铁水滚进金窝中,夺目的金灿充斥着整间屋子,火星爬满了石壁,闪耀在众人的眼珠里。
大家都压紧尺目,虽然见过无数次了,此刻又窗洞大开,浓烟急流,但这绚丽炫目的热浪还是令他们感到不适。
般准河用手腕擦擦汗,与老王把新模具抬到金窝附近,再将铁水灌进其中。
那是“铁抽屉”的主体构件,等待拼接成方形的大铁盖,最终用于大型运输车上。
楚桓等人被叫过去一齐用力,他还是头一次做这样的大型铸物,动作很生疏。
热浪褪去,大家都急匆匆地跑到井边洗脸,脱掉衣服,把清凉的井水泼在脸上。
实在是太热了,夏天在金坊做工简直折磨人,尤其是面对大量铁水的时候。
楚桓把头和脖子插进水桶里,琢磨着运输车的样子,亢书人能把结实的大铁盒束缚在马车上,载货一定很过瘾。
“好了,等这批货完活,我就北上给宋大爷送去,回来时,我运些铁砂来。”般准河在院子里树荫下,赤裸着身体摇蒲扇。
丹布华跟朱彦都含着冰糖在嚼,般准河从他们手里抢了一块。
“大哥,能给我要块美玉吗?像丰辽玉那样的就成。”丹布华对他说。
“要的还怪蹊跷,丰辽玉是吧,还要大北玉不?哼。”
“大哥,我能随你去北川看看吗?除宋中菊外,你都接触什么人物?”
般准河不再理他,进屋同父亲理账去了。
皮凑大院又来了客人,一个长眼皮的高壮男子推开门口的老张,吼道:“楚桓,给我出来,地才福有事问你。”
楚桓从水桶里拔出脑袋,眯着眼看去,这人怎么如此眼熟?
哦,地才允的哥哥,在她们的酒庄里见过。怎地,全家人挨个来纠缠自己啊。
“在这啊,打铁小子,你在青验会上羞辱了亢书人,是吗?”
细看之下,地才福身材魁梧,比自己高出半头,说话口气真的像他妹妹。
“地哥,你找我什么事吗,你妹妹她不在这里啊?”
“我年纪大了些,没有机会参加青验会,要不然根本没你逞能的机会,这次来,就是看看你能耐如何。”
地才福仰面噘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黑胖子商容洛也来了,他缩着脖子,看了楚桓一阵,然后跟着老王去金坊里面端详铁器。
“误会啊,别听才允姑娘乱讲,青验会上都是些歪瓜裂枣,哪有什么武林高手,要不然,我一个打铁匠怎么会夺了第五名,地哥你说是吧。”
“别谦虚,我也不听你辩解,既然惹到了地家千金,就躲不掉,出招吧。”地才福立马摆出格斗的架势。
“地家的公子,稀客稀客,您别急,先到厅里品茶,请。”般廷义见此情形,笑脸相迎。
“般将军?楚桓是您的弟子?待我先量量他是不是名副其实。”
楚桓赶紧捂脸道:“地哥,刚做完活,体力很差,要比试也得容我歇上一刻钟啊。”
就这样,地才福被请到厅里喝茶,竟然跟般廷义聊起酒来。他又拾起般廷义的精制镰弯,对那利刃赞不绝口。
楚桓坐在树荫下,拽过丹布华的草席,睡了一会,见地才福在屋里聊得欢,就起身往菜园西侧走,那里的柳林中到处都是蝉,捕蝉的乐趣可比跟地才福比武吸引人。
“你行了不?磨蹭什么。”楚桓没出院门,被地才福吼住。
无奈,两人只好面对面过招。
这是怎么了,怎么老有人来皮凑大院打架呢。楚桓使出五分力应付了几招,就甘拜下风,自认不敌。
地才福不许,追着楚桓愣打。这家伙跟地才允一个路子,都是腿功见长的急功路数。
“不尽全力,瞧不起我吧,看招!”地才福一个扫堂腿踢空了。
楚桓高高跃起,落在他背后,伸手敲他的肩头。
地才福躲过,蝎子倒爬似的斜踢数下,楚桓竟吃不住他的腿力。
亲人们在旁边看热闹,都鼓起掌来,为地才福叫好。
见钱眼开的一帮!对地家人真够客气的,楚桓心想。
他转而用长拳应对,化解掉地才福的攻势,五十多招过后,双方各退一边,大口喘气。
楚桓长吸平川,丹田雨起,气充陆迥。他把神思聚集在右拳上,全力打下去。那地才福竟刻意以左腿出击,对上他的右拳。
两股力相撞,两人都后仰。楚桓没料到地才福竟然紧接着换上右腿攻来,他右拳无力,只得挥出左拳。
气息居然提上来了,这一下抵挡没有预想的糟糕,地才福没占到什么大便宜。
楚桓也利用自己灵活的脚法,跟他周旋起来,看得出地才福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却也迟迟不能取得优势。
“好了,不打了。”地才福收腿向般廷义走去,他的脚步有些乱。
楚桓则站在原地,思考自己出左拳时的续力,他一直不擅用左侧来攻击,那下抵挡却仿佛有预料之外的效果。
“这小子在您的教导下,算是拳脚过关,至于最终能不能合格,还得看我父亲的考察,人品、家世、还有志向什么的,您见笑,他老人家就是麻烦。”地才福对般廷义说道。
“好说好说,你告诉地老爷,我般廷义的弟子,品行、能力,都不会差。”般廷义大笑起来。
楚桓还在试验他的左拳,根本没有听他们在讲什么。
商容洛则绕到了敏成身边,静静地观察他。
敏成正冷眼看地才福呢,忽然感受到来自上方的目光压力——商容洛的两个黑眼睛挨得很近,眉毛粗而短,又总摆出一副呆滞的表情,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
“看什么看!你是个傻子吧。”敏成站起来,跟他对视,片刻之后,商容洛还是那般表情。
敏成皱起眉头,正要发火。地才福横在了两人中间。
“小洛,别总是瞪人家,不是谁都有疾病。”
敏成听他这么一说,更恼火了。他嚷道:“瞎子吧,耍江湖郎中的伎俩呢!”
大家一阵莫名其妙,朱彦也过来劝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