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悬,浩荡海面上,一艘三十多丈长短的六桅帆船缓缓行驶。
幽暗狭小的舱室中,墨尘躺在小床上,双手双脚冰冷僵硬,一动不能动。
老旧的方桌上,浑圆火浦珠散发出熹微乳白光芒。
光芒之下,他的双目瞪大凸出,面颊扭曲狰狞,汗珠滚动,他用力想要张开嘴巴,却只能发出几声如沉重呼吸般的“嗬嗬”之音。
痛!
那是一种到了极点的痛苦,仿佛脑中有万千根烧红的钢针,正在不停穿刺!
三个月前,他忽然昏迷,等到醒来,脑中便似是多了些东西,具体多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每每半夜惊醒后的剧痛,却是实实在在。
那种仿佛要把脑袋穿成一个烂筛子般的痛楚,让自认见过世间最阴暗一面的他,恨不得当即死去。
“挺过去,挺过去就好了!”墨尘在心里这般安慰着自己。
三个月来的痛楚,让他渐渐摸清这疼痛的规律,常在睡梦中发作,强忍些时候,它便会自行消失。
忽然,他感到一阵温热从鼻间涌出,紧接着昏暗的视野也染上了一抹猩红之色。
若是有人看到此时墨尘的模样,定会惊骇无比,他的鼻间流出鲜血,他的双目流出鲜血,乃至嘴角、双耳之中,也有汩汩鲜血流出。
“挺不过去啦!”
一道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响起,似是海风的呢喃,又似心底的呼唤。
他的双眸开始迷离涣散,意识渐渐昏沉,疼痛仿佛在减轻,四肢百骸似是有无数小蛇游走,麻滋滋,凉飕飕,说不出的舒适……
“能挺过去的,一定能挺过去的!”
小小年纪便经历过数次险死还生的他,知道此时的温暖舒适却是最危险之刻,一旦沉沦其中,便将再难醒来。
自从逃离刺客老窝天凤岛,他就被人好心告知,最好找个安静地方,过些安稳日子,因为,离开天凤岛的人,都没有几年可活。
但是他不愿认命!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不知道脑海中不时响起的那串银铃般的笑声来自何方,也不知那位怒喝“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模糊人影究竟是谁……
甚至,他连自己真正的名字都不知晓!
“墨尘”二字还是师父随口为他起的。
“挺不过去啦……”
可是,在巨大的障业面前,人力便显得是那般微不足道。
哪怕墨尘的求生欲望强烈至极,哪怕他心中的不甘强烈至极,可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心中的自我激励之声也越来越低,而那道轻松愉悦的解脱之音却是越来越高。
活着,难道就那么难吗?
忽然,一道低低的吟诵之声在他耳畔响起。
“……一切法无我,何等一切法……”
“……云何为无我,一切法者……”
那声音并不大,经过船舱墙板的阻隔,在波涛滚动声的掩映下,几不可闻,但是落在墨尘耳中时,却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直击入心!
昏沉的意识中似是有一盏明灯点亮,四肢百骸的舒适感若潮水退去,痛到极点的穿刺感又一次袭来。
仿佛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的墨尘,一边强忍着那剧烈痛苦,一边凝心聚神,一字不敢漏下的记诵着那低沉经文。
是慧生大师吗?
三日前,乘风号航行在与师父约定的航线上,墨尘远远望见,一位枯瘦的老和尚乘着一块残破船板,正漫无目的的随波逐流,出于师父“济人之急,救人之危”的教诲,墨尘带人将其救上乘风号。
之后询问得知,老和尚法号慧生,本欲前往长生岛传法,突遇风暴,他乘着这块门板大小的破损船板漂流至此。
慧生大师那祥和的面容在墨尘脑中一闪而过,他的心念便再次安住在那弘大的经文颂唱声中。
“……法既称为一切,则何所不摄,设欲广说,穷劫莫尽……”
他的师父沈紫宸虽非道士,但修行的却是道家法门,墨尘这几年的修行的也是理所当然的道家法门,对佛经从未接触,而这段经文更是他闻所未闻,而那晦涩莫名的文字更是让其不明其意。
但他仍旧在这经文当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力量,那力量竟似是与心底深处某处地方隐隐应和。
就恍如寒冬腊月时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忽然间,炽烈的阳光洒落,撕裂密布阴云,风雪骤止,寒冰融化,天地万物再次焕发勃勃生机。
经文颂唱一遍又一遍的响起,穿透铁刀木船板,穿过墨尘双耳,融入血液,游走于他全身各处,炽烈如阳的力量,一刻不停地驱散着那剧痛带来的晦暗阴霾。
一个时辰之后,经文已颂唱五六遍,墨尘渐渐将其记在心中,并且随着那隔壁传来的颂唱声,一起念诵起来。
本就渐趋减缓的疼痛,便在此时潮水般退去,接踵而至的,便是仿佛从骨髓中涌出来的热流,快速游走全身。
“呼!”
直到这个时候,墨尘才松下一口气。
遥远的东方天际,碧波中升起一抹赤红,天空披上一层带着暖意的橘纱,清晨再次降临人间。
碗口大小的舷窗透过一道光亮银柱,墨尘从小床上爬起来,身子有些虚弱,气喘吁吁。
坐在床沿上,沉默了近一刻钟,墨尘才缓缓起身。
挥动拳脚,虎虎生风,腿脚中的有力感与温热感让他深信自己还活着!
他看不到的是,他那双本就漆黑有神的眸子,此时正有两道精光游走,那精光宛若活物,在他双眸中游走几圈,又渐渐隐去。
“又多活了一天。”
墨尘心中这般想着,洗干净脸上的血污,换上一身整洁衣衫,短打上身,黑布长裤,蹬上茱水海草编的草鞋,又把一只绣有灵鹤祥云图案的锦囊挂在腰间,出门走向隔壁。
“咚咚咚。”
墨尘敲响了房门。
“小墨爷请进。”里面传来慧生老和尚的温和声音。
墨尘推门而入,走了进去。
这里的摆设与墨尘所居之处并无两样,一张仅容一人躺卧的小木床,陈旧方桌,两把竹椅,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那昼夜不停散发光亮的火浦珠。
一位满面皱纹的枯瘦老和尚,正跏趺坐在小木床上,长长白眉下的眼睛闪烁着清明光亮,见到墨尘进来,微笑点头。
“晚辈谢过慧生大师救命之恩。”墨尘深深一礼。
昨夜若非那突然而至的经文唱诵,此时的他恐怕已经是一具躺在船舱中的尸体,这救命之恩应当厚报,但在那厚报之前,墨尘还是要先来谢过的。
慧生老和尚面带和煦笑容,却是摇了摇头,说道:“救你的人不是老衲,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墨尘诧异,但旋即笑道,“若非慧生大师的经文,昨夜我可是熬不过来的,这等大恩大德,晚辈铭记于心。”
慧生老和尚摆摆手,说道:“有人跌进泥潭,老衲只是抛了根老藤进去,能够抓住老藤,并从中走出,靠的是泥潭中人自己的力气。”
墨尘想了想,觉得这番话有些道理,但也有不当之处,于是说道:“可如果没有那根老藤,泥潭中人无论如何都是走不出来的。”
慧生老和尚笑道:“即便没有老藤,人人也都具备自行走出来的能耐,就是要看他能不能找到。况且你这头痛顽症,外力只是其一,真正的根源在你自己,在你的心里。”
“在我心里?”墨尘疑惑着。
慧生老和尚看着他,目光灼灼,似是有两道金光射来,墨尘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不仅仅是你的头痛顽症,世间所有烦恼障惑,皆在你心间,善缘孽缘皆由心生,万法由心造。”慧生老和尚的嗓音浑厚旷远。
墨尘怔住,下意识捂住胸口,只觉心中似有一种灼热之感,但再想要仔细感受,却又空空如也,一切正常无异。
“多谢大师点拨,怎奈小子愚钝至极,参不透其中禅锋奥妙,让大师费心了。”
墨尘苦笑一声,抱歉几分,又拱手请教道:“听闻佛门正法最克邪祟,不知这段经文能否除去小子身上的顽疾?我这病倒也非寻常疾患,猜想应是被人下了咒术或是蛊术,这几月来没少让师父费心,但几番波折下来,还是难以除根。”
“唉!”
慧生老和尚长叹一口气,叹道:“世间皆苦,何必执着,万法心造,世人却将心丢了。”
墨尘挠了挠头,实在不知该怎么回应。
慧生老和尚的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落回到墨尘身上,流露出一个苦涩笑容,再次叹息一声,道:“小墨爷的顽疾虽是顽固,但并非不可化解,只是机缘未到。小墨爷可记住此段经文,日日诵读,定会有所增益。”
听到了慧生大师这否定的回答,墨尘心中不免失望,但也很快又知道是自己贪求太多,师父已是流沙海域最顶尖的高手之一,依旧对这顽疾束手无策,哪里会因一段经文而撞倒大运。
“多谢大师答疑解惑,小子也出去了,稍后会有斋饭送来。”墨尘拱手告辞。
慧生老和尚点了点头,道:“老衲先谢过小墨爷款待。”
墨尘客套几句,转身走出房门。
在他踏出房门之后,却是没有看到,那本就苍老的慧生老和尚,竟像是忽然之间再次苍老下来,神情萎靡,眼皮低垂,汗水涔涔,而那满是皱纹的面颊上,又仿似瞬间增添了更多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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