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暗的船舱中走出,来到海风呼啸的甲板上,墨尘稍有气喘。
昨夜折腾半晚,垂死还生,虽说只是脑中剧痛,但精气神损耗极巨,走了这么几步,竟让筋骨健壮的他,呼吸不由粗重起来。
“现在的我,倒像看着年轻,实则老迈之人,跟你很像。”墨尘放下木桶,拍了拍乘风号的船舷,苦笑一声。
乘风号是一艘很年迈的六桅帆船,在海上航行了六十多个年头,饱经风霜雨雪,比船上绝大多数船员的年纪都要大。
哪怕是船身两侧的八架龙卷轮,在墨尘上船的四年期间,也修整过数次。
抬头望向天空,东方朝阳初升,火红的光芒耀满天际,朝霞漫天,墨尘眸子清亮,恍惚间升起一个念头,竟似这一生中,未见过这般鲜艳的霞光,也从未见过这般湛蓝如洗的天空。
他皱了皱眉,感到古怪。
这朝霞常常见,天空更是时刻罩在头上,怎会如从未见过一般?
“可别好不容易活下来,却落得个痴傻呆愚。”
他自嘲一笑,脑中不由浮现出几年前见到的一个傻大个。
那傻大个六尺多高,三十余岁,却总喜欢抱着一艘破旧老船叫阿爸。
据说他就是因为一场海难,打阎罗殿外走了一圈回来,变成了那般模样。
墨尘想着,自己可别也落得同样下场。
摇了摇头,驱走脑中的这些杂七杂八的胡思乱想,他右手在腰畔划过,悬在腰间的那枚锦囊光华闪动,及到抬臂之时,他的手中便多了一杆亮银色的长枪。
灵力顺着手掌三阳经,灌注如银枪之中,银枪枪尖顿时火光缭绕,热力逼人。
“嗖!”
长枪环绕火光,急速攒刺而出,就如那银蟒吐信,紧接着,墨尘手腕一抖,双臂肌肉条条绷紧,一个碗大枪花呼啸而出,火光闪烁之间,银白枪尖跳跃,刹那间竟是接连刺出三枪。
于此同时,墨尘的脚下也在快速移动,或前或后,或左或右,身形飘忽不定,偏偏又是十分的干脆利落,全无半点拖泥带水。
“嗯?”
墨尘微微疑惑。
昨天半晚上折腾下来,导致身体十分虚弱,按理说这枪法也会因此受到很大影响,可墨尘却偏生感觉有了些进步。
在这以前,他很难将这“离炎枪法”第一重“错履火枝”施展的如此熟练,尤其是那飘忽不定的步伐,暗合先天八卦,看似随意,实则进退有据,十分的玄奥,习练起来,异常艰难。
可刚才他竟是隐隐有一种人与枪合、枪与步合的微妙感觉。这是墨尘从未有过的感觉。
啥情况?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墨尘很是纳闷,回想起昨夜经历,能导致此般结果的,除去濒死之刻爆发出来的强烈求生意志之外,便是慧生大师念诵的无名经文,除此两样,再无其他。
“咚咚咚……”
忽然,两道脚步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一轻一重,较轻的脚步声仿似常人行走,可那重的却是落地有力,仿佛背负着百斤重物,踩踏的舱板都在“吱呀”作响。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自船舱中走出。
前面一人则是矮小许多,身材削瘦,约有五尺三寸高,四十余岁,长发枯黄凌乱,鬓间霜染,面色苍白,似是患有某种隐疾。
后面一人身材颇是高大壮硕,身高足有七尺,虎背熊腰,肤色黝黑,铁塔也似,铜铃眼,蒜头鼻,左颊上一道巴掌长短疤痕,赤膊的上臂健硕粗壮,泛着古铜色光芒,看起来凶狠彪悍。
“喔,小墨爷早。”
壮硕汉子趿拉着草鞋,打了个哈欠,向墨尘打了个招呼。
“大德哥早。”墨尘放下亮银长枪,笑着回道。
“小墨爷,咱离毒龙岛还有多远?沈爷去那毒龙岛已经十多日,一点消息也没有。”贺大德哈欠连天地说道。
墨尘转身看向远方。
在他视线所及,是一处植被稀少的小型岛屿。
岛屿边缘陡崖如同刀切而下,近乎垂直,陡崖的岩石呈现半透明的青绿之色,在晨光的照耀下,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
“过了玉砚岛,再行一日两日,就到毒龙岛附近了。”墨尘看了眼风向,大约估计说道。
他也只是估计,不敢说死,毕竟海上天气变化莫测,尤其是这流沙海域一带,鬼雾横行,遗迹遍布,天气更是难测。
经常是前一阵还是烈日当空,万里无云,下一刻不知何处妖风吹来,大片乌云压顶,狂风骤雨劈头而至!若遇这种情况,只能减慢航行速度,保命要紧。
“一两日?哈哈,沈爷去那毒龙岛鸟遗迹,这么些天过去了,肯定探寻极深,不知道会带回来什么好玩意儿!”疤脸大汉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火热的说道。
墨尘摇了摇头。
这疤脸大汉名叫贺大德,是乘风号上的老人,修为锻体七层,在乘风号上算很高了,因此也十分骄狂自得。
脱离了低级需求之后,人总会有更加远大的追求,这贺大德也不例外,他做梦都想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船,一旦闲下来就会跟船上众人讲,等他有船之后的幸福生活!
墨尘猜想,这厮此时心中定是打算着,如何劝说师父把得来的宝物变卖一部分,换了钱财为他购置一艘大船。
贺大德嘴中的沈爷,便是墨尘的师父沈紫宸。
他于半月前离开乘风号,独自前往毒龙岛的古旧遗迹,说是有件宝物到了出世的时机,他赶去将其取出来,免得瓜熟蒂落烂了秧子。
但是只有墨尘才知道,师父之所以去那危险重重的毒龙岛遗迹,为的便是他那脑中剧痛的顽疾。
“小墨爷,等沈爷回来,您跟他说说,该整治条大船了。沈爷在这海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位居五大高手之列,这乘风号太老了,也太小了,配不上沈爷的名头。”
黑塔般的贺大德抱着袖子,拱拢着脊背,拿胳膊肘撞了撞墨尘的肩膀,满脸真诚的“掏心窝”,但那双铜铃般的眼珠子却滴溜溜转个不停。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每当此时,这厮定是屁股歪到一边,满脑子的歪主意。
贺大德继续滔滔不绝的讲着:“而且,咱住在这里也不舒服,又潮又湿,好些地方都发了霉,要是能换艘大船,大船舱大甲板,满仓的新木香味,还有干爽的被褥,那多爽快。”
“护船阵法也能强上一大截,到时遇到些风浪,直接冲上去,那句话咋说的来着,乘风破浪会有时,还有美人儿和好酒!”
墨尘翻了个白眼,对这厮白日做梦的行为很是无奈,对这厮胸无点墨却偏喜拽文的行径同样无奈,对这厮没胆量去找师父,反而来怂恿自己的行径更是无奈。
心中这般想着,墨尘面上却是故作沉吟,而后说道:“也是哦,让师父弄一条大船,不仅面子上威风,住的也舒服……”
贺大德连连点头称是。
“……这乘风号呢,当然也不能扔了,这么多年下来,咱也都有感情了,一定要找个人好好打理着。”
随着墨尘的话音响动,贺大德的眼睛是越来越亮,小鸡啄米般点头,“交给我,肯定放心,这乘风号到了我手里,肯定不会亏待了,咱定让她再航个六十年。”
墨尘乐呵呵笑着,说道:“那好,我回头就跟师父讲讲,说大德哥劝师父弄条大船,也是金丹境后期的人,更是流沙五雄之一,有头有脸的,这么老的船也不闲寒酸,这乘风号交给大德哥打理……”
话还未说完,贺大德那热情满满的脸就垮下来了。
他缩了缩脖子,道:“得,就当我啥也没说!”
他本想撺掇墨尘做那出头椽子,可谁知墨尘精明的很,不上他的当。
另外一个汉子也是大笑起来:“我说大德子,你好歹也是七尺的汉子,这身板铁打的一般,咋就这么怂呢!跟沈爷讲讲怕啥,他又不是三头六臂,更不是吃人的鲨鱼,尽管放心大胆的去。”
“他要是发脾气,小墨爷一定会站在你这边,你们跟他好好讲道理嘛,怕个什么,大不了就再抄写二十遍《太上感应篇》。”
说话之人名叫洪二湖,船上人也称其为洪老二,而墨尘则称其为洪二哥,他们是四年前一同登上乘风号的,也是墨尘极为信赖仰仗之人。
墨尘在船上遇到大小事情,第一个站出来的,总是这位洪二哥。
“他个小碳头坏滴很,老子信了他的邪!”贺大德撇撇嘴,不由回忆起曾经的一段“美好”经历。
两年前,墨尘也曾给过他类似建议,他屁颠屁颠跑去跟沈爷说了此事,沈爷自是不同意,墨尘也相当义气,站在他身后帮他据理力争,结果就是两人被狠狠训斥一顿,而后又一起被罚抄写《太上感应篇》二十遍。
墨尘用了不到三天时间抄写完毕,他却足足抄了三月有余!
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贺大德,抄写这等晦涩经文,离大刑伺候也就少一线。
加之沈紫宸眼光苛刻,要求极高,自是看不上贺大德那狗爬般的烂字,前后重写重抄了又不知多少次,直到三月之后,字迹习练工整,才算勉强通过。
哪怕到了今天,一提起《太上感应篇》几个字,他仍旧感到右手一阵抽筋般的酸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