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生的父母都是帝国里最低贱的下等人,他们一家都住在低矮阴暗的废弃牛棚里,给着村子里的大户打理农务。
何天生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都是一样的模样,眼眶凹陷,面黄肌瘦,这些都是饥饿给他们捏造的模样。
何天生父亲教会了他如何在这个世界做到自己的“本分”:饭前饭后要毕恭毕敬感谢皇帝与主人家。主人安排吩咐的事情一定不能违抗。走路一定要靠边走,遇到上等人要及时退让。打人时候一定要看清对方的身份等级,如果比你高一等又有钱的最好不要动手。
何天生一直到九岁时才在左臂纹上了羊头标记,这就意味着自己永远占有了这个卑贱的身份。
和很多同村的同龄人一样,这个年纪的小孩已经能干些活了。何天生父母一合计决定把他卖给邻镇有钱人家里去做佣人。这样不仅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津贴,还能减少一张嘴巴,再者说了这也不一定是把孩子往火坑里送,指不定对孩子来说是件好事情呢。
以上几句是何家大姑的话,她看何天生的父母还是有些不情愿于是继续劝说道:“哎呀,芽弟,你甭再想了!不是大姐嘴直说话不好听,就你们家锅里这点糨糊能养活了几张嘴?趁着现在卖还好卖,再年长些人家就不愿意养了。”
何天生父亲一脸纠结,两个大拇指在相互扣着指甲缝里的黑土,一时拿不定主意。
到底还是当娘的爱子心切,她一把扯住自己三儿子的手把他拉回屋里,一边走说着:不卖!俺家再穷也不卖一个儿子!你去别人家里拉皮条钱吧!
“啊呀呀,弟妹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芽弟,你可要好好教训这个婆娘,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真以为自己是个披金带银的咧!芽弟,这女人不管好了,你这一家之主还咋当?”
“呵呵,我知道了,大姐,我马上回去劝劝她。”
这事暂时就搁置下来,谁也没有再提一嘴,直到有一天主家的刘财主登门来访。
“何五哇,在吗?”
一听是主家在喊话何父一下子就钻出屋外:“嗬!老爷好。”说着又要钻进屋里。
“不用拿板凳了,我来就是简单告诉你一件事,说完就走了。”
“您说吧,老爷,小的听着呢。”
“下个月起,田租要涨了。这是全国性的,因为东边闹乱子,帝国需要军粮养刀子了。”
“这……好唉,老爷您慢走。”
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第二天何父坐在苞米地里沉默的如同地里庄稼一样,终于他在敲烟灰时也敲定了主意,他收起烟锅径直走向大姐家。
把何天生送出去那个早晨,何母一晚上没睡好,哭肿了眼。
“叫大姑父。”何父领着腼腆的儿子走到何天生姑父面前。
“大――姑父。”何天生站在父亲腿后面,抹着鼻涕稚声稚气的叫着。
“唉!好侄子。你家老四长的真壮实!”
“生儿是老三。”何母白了这个向来不靠谱的大姐夫一眼。
“噢,我说怎么分不清你们家的娃娃,毕竟你们家的一个比一个壮。来,生侄子,你稀罕啥?姑父带你去城里下馆子去。”
一听到吃,何天生立马瞪起眼来:“烧鹅鹅!”
“好,咱就去吃烧鹅,吃到饱。”
何天生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又补充道:“带二哥、老四也去吧,他们半年没吃肉了。”
大姑父闻言尴尬一笑,他哄着对小天生说:“一次只能带一个娃娃去咧,下次姑父再带你哥哥弟弟去好不好?”
“跟着你大姑父别乱跑啊!”
晨雾朦胧的村口,何天生回头看向自己身后,老柳树下面的那对父母在天地间越来越小。
许多年以后,学会了假哭虚笑的何天生每每在梦中回忆到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醒来后就会泪流不止。
那个贫困交加的家庭与那个饥肠辘辘的童年回忆起来总是比他往后经历过的荣华富贵更加有味道,更有情感。
到了镇上的染房后,何天生这才是体验到了劳动人民的感觉,刺鼻的染料味道与浸湿后沉重无比的布匹让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家。
面对新员工心理感情上的不适应,布多老爷也是十分的和蔼可亲安慰他:
“你这下贱的小狗崽子要是想逃跑我捉回来就打断你两条腿!就是搅染缸用的那种大木棍!”
工人总是把那些长长的圆棍堆靠在院门墙壁上晾干,从此何天生小便时路过庭院门口就会触目惊心,有时他还会比较一下是自己的胳膊粗还是那圆棍粗。
何天生在这里还结识了一个新朋友,那就是有着和他同样身份的休王良。
与黝黑壮实的何天生不同,休有着一头好看的黄发,而且皮肤很白皙细腻。
“朋友?谁跟你是朋友。你这乡下人能比的上我吗?”休王良开始一脸嫌弃何天生的套近乎。
“咱俩不一样吗?你不也是下等人的孩子吗?”说着何天生露出了自己胳膊上的纹身。
“谁跟你一样了?还有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下等人,小心我扁你!”看得出来休王良对自己的身份十分抵触,其实他也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只不过你要习惯他那股骜劲。
后来何天生才知道休王良的身世之谜:休的父亲是帝国贵族出身,有着显赫的家族。而休的母亲是一位貌美有韵的贱民。说到底休王良就是一个不被上流社会所承认的私生子,再贵重的血统染脏至贱。
何天生曾问过他是否想念父母。
“我恨他们。”休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为什么恨他们?”何天生不解。
“我恨那个生我的女人,我恨她肮脏的血液里流淌不出一点高贵!我也恨我的父亲,他只爱那个女人,我只不过是一个意外,一段轰轰烈烈感情里稀里糊涂的来客。他从来都不在乎我……他只在乎那个女人,所以那个女人走了之后我对于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附赠品……”休王良用胳膊挡住了脸,月光流入,何天生看不到他的表情。
过了半晌,休王良又喊话何天生:“你睡了吗?”
“没有咧,刚才有蚊子转旋,俺还没睡着。”何天生睁开黝黑发亮的小眼睛想要捕捉这群吸血鬼逃逸的踪迹。
“你恨你父母吗?”这次提问的人是休。
“俺为啥要恨俺爹娘?”何天生不解。
“你被你家里人卖了你不恨他们吗?”
“俺知道,可俺恨不起来。”
“你想想之前在家里有没有受到过不公待遇!”休王良怂恿他发起仇恨。
“是有咧!俺大哥整天吃的最多,每天早上的小米粥都叫他哈了!”何天生转念一想又觉得恨不起来,“不过也是那么,他得跟着俺爹上坡干活,出力多也该多吃。”
“那你有没有挨过骂挨过揍?”
“有是有,不过谁家不是这样,有些事确实是俺们不好。”
“你呀你,别人给你卖了你还能帮别人数钱呢!无可救药。”休王良翻个身过去依旧睡不着。
又过了一会儿,何天生又叫起了休王良来:“阿良,你睡了吗?”
“你这恨人精,我刚要睡着被你叫醒了。怎么了?”
“俺刚才被你说的,俺现在想家了想哭。”
“不准哭!何天生,你是男子汉吗?不准哭,听着没有。不要想念他们,他们把你卖了,他们不会想你了。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孩子!没人会爱我们!”休王良越说越反而激起何天生的泪腺。
第二天,休王良死活都不承认自己也跟何天生一起抹泪过。
有时候何天生也会发现休不是那么恨自己的父母。
大伙计时常兼职作坊里的大厨,只有他掌勺时底下工人们才能吃到一些新鲜感。
“香啊,香啊。”每当大伙在饭点对大伙计厨艺大加追捧时,休王良就会难免自言几句:“这算什么?当年我爹家里随便挑一个佣人做的菜都比这个香。”
又或者是两人跟着大伙计上街采购食材时,何天生总会东张西望观察所有衣衫褴褛的卖菜者。
“说不定俺能看见俺爹娘,他们有时候也会到城里来卖菜。”何天生喜滋滋的话在休王良听来很不是滋味。
“切,我爹要是来,那肯定是屋子样大的马车,几十人的队伍前簇后拥,你家里会有那大牌面吗?”
“没有,俺爹顶多是推个小木轮车,那还得向俺大姑家借。”
“就是说嘛,没有那么牌面那你神气什么?”
“但是俺爹娘能来,你爹他能来吗?”
“你……你这恨人精!黑土狗!小乡巴佬!”
“那你是二傻子!金毛狗!熊瞎子!”
“嘿!你们这两小鬼怎么又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