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满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在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眼前土黄色的公园里依稀可见几点稚嫩的绿色,紫青色的野花点缀其中,含苞待放像是在眨眼,艳而不妖。仰头望天,洁白的蓝色上柳丝垂下了几条碧色的瀑布……这是春天!但是江满一直不喜欢春天,因为空气中总有一种腐烂的味道,干燥的风刮在他的脸上,让他很不舒服。四季的轮回好像和他儿时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冷暖交替似乎哪里都晚了半个季节。江满总觉得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快,但是自然的时间却难以踱步。就像正木博士所说,时间应该是一种主观的东西。
江满给雪儿发了条短信:把日子过碎,永远期待的是明天而不是未来,未来太遥远,而明天却触手可及。
雪儿昨晚对江满说,她想家了。寒假结束离家时还挺高兴的,但一到学校就感觉悲由心生。也不知为何,总之这一学期刚一开始雪儿居然感觉想家,尤其是看到家住本地的同学,一到休息日就往家里跑的时候。而且生活中的矛盾与困难也在这时候不识相地找上了她。
江满知道雪儿的这个春天和自己的上个冬天是一样的。新鲜感过了,哪有人喜欢他乡?他温柔地安慰着雪儿,而且江满知道雪儿的春天不久就可以温暖起来。尽管自己的春天依旧寒冷,但是江满依旧可以奉献出自己的全部温度去抚慰这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
为了暂时不让雪儿的悲伤发作,江满给她讲起了自己旅途中的各种尴尬,比如:自己晚点的火车,北京西站的迷路,公交车一块还是两块的误会,大栅栏里满是套路……似乎江满天生就有这种安慰人的特长,也或许是江满很会讲故事,一件小事他也能讲的很有趣。就这样,他暂时让雪儿恢复了活力。
其实江满最近的日子也一点都不好过,只是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他也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不好过。江满的心中总是有种“我度众生谁度我?”的苍凉,而实际上也是如此。因为在雪儿稍微缓和情绪之后,他悲伤了。
雪儿在高一转学到毓县,但她的家乡在河城。第一眼见到雪儿,江满就被她不同于家乡的高雅气质所吸引,尚未成熟的他本着最纯洁的愿望,想和她做好朋友。同学们大多都抱着这种崇拜的想法,每每对她的评价都会说:她很漂亮,她学习好,她爱干净,她说话带着一股河城味儿……雪儿知道,但也从没说过什么。
高考那时,基本上所有人的命运早就在写卷子之前就已经注定,而考试也只不过就是垂死前的微微挣扎而已。雪儿一定会去荣华富贵的大城市,江满也一定会去远离家乡的河城。这不是命运,但又好像就是宿命的安排。而最终的结果的也确和命运安排的一样,他们都去了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城市。或许,他们曾经真正的朋友已经少到了无论到哪座城市都不可能再度重逢的地步,况且谁也不能和天命抗拒。其实江满和雪儿当时都是有机会选择不离开家,而且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但最后,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了离开。
“平时没事多自己出去走走,不要总是因为害怕孤独而随便抱团,你那里好玩的应该特别多吧。对了,你们学校那是不是靠海?”
“没有,我们学校在郊区。”雪儿回避了第一个问题。
“要不要假期一起去玩?”
“你来我这里玩几天怎么样?”雪儿突发奇想地问道。
“好呀!我也想看看南方。”江满开始查看机票的价格,然后,眉皱了一下。
“你来这,我请你吃饭。”
“你那好玩的一定很多吧。”
“那当然,魔都可不是说说而已。”
“……”江满还在规划着行程,但此时,他已经知道自己难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和雪儿相遇。只是冷静仍没有占据他的大脑。尽管魔都之旅会花光他目前所有的积蓄,但是江满依旧在不死心地寻找着某些希望的出现。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在此时的他们的生活中是唯一可以拯救孤独的方式,因为他们都对于新的生活,很是慢热。
“最便宜的是四百多的机票。”这是江满唯一搜索到的结果。
“怎么样,可以吗?”江满仿佛隔着屏幕就能听到雪儿含泪的期盼。
“突然搞得我有些冲动,等等。”
“你来的话我带你去看中共一大会址”,
“泰晤士小镇也不错,文汇路我请你吃饭”,
“外滩,南京路逛街最好了”……
雪儿依旧在介绍着魔都风光,可此时江满心中的心酸早已经让他的冲动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往返机票这么简单的事。
“雪儿,我……我不确定”
“嗯?”
“我很想去找你,但这是个大项目,我需要考虑很多,所以我无法答应你。”冷静的江满对此时过于理智的自己感到非常失望,同时也被一种深深的挫败感灌满全身。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也觉得不太现实,以后时间还长着呢,今天有这个计划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江满讲着老套的抱歉,雪儿予以老套的理解。他们的希望都落空了。
这不是江满的错吧?梁伟文的那句“希望带来失望的恶性循环”写得真好。
晚安了雪儿之后的深夜江满还在听歌,因为他仍然难以冷静下来。
“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
为了这个遗憾,
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记忆它总是慢慢的累积,
在我心中无法抹去,
为了你的承诺,
我在最绝望的时候都忍着不哭泣。”
丁当的歌声温柔地触碰着江满的心,柔软也会伤到比柔软更加柔软的东西。深夜里的江满流下了一滴眼泪,然后睡去。
(2)
梦中的江满看到了樱花落雨的东京街道,两个撑着伞的孩子,相伴而行。江满听到他们在讨论樱花落地的速度以及重逢相遇的时间。江满突然很享受这种慢慢的温暖。原来春天的味道也有着一股花香。
飞驰的电车惨烈地撞碎了他们对望的目光,自从那个雪夜分别之后,这两个孩子只会偶尔存在于彼此的梦境之中,而且面容逐渐模糊……
惊醒后的江满感觉这种遗憾似乎存在于世界上的各个角落。虽说友谊的力量相比较于爱情显得有些弱小,但也绝非无力。
白天江满把难得的休息日寄托在了书店的角落。他的目光突然聚集在一本名叫《萌芽》的杂志上。随手翻开其中有一篇文章叫做《巨大的缝隙》,这个故事让他再次想起了孤独中的雪儿。作者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学会一个人吃饭”。是呀,从高中到大学之间有一条巨大的裂缝,自以为跨过了这条裂缝的我们其实都幸福地掉在了里头。而更多的人则是看到了同样处在裂缝底部的同伴,却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五十步和百步,正在一起,互相安慰。江满觉得这文章很有意思于是拍了下来发给了雪儿,还加上了一句“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学会和别人一起吃饭”。
“我听同意她说的。”这是雪儿的回答。
“说到吃饭,我想到了一件事。”江满已经计划好了接下来的对话。
“什么?”
“你以前不是总觉得同学们喜欢听你说话时的口音吗?尽管知道大家都并非有意,但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吧。”
“当时很尴尬的。”
“但是,有时候这种天生的伪装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怎么讲呢?”
“至少现在的同学没有一个人敢主动找我喝酒。”
“啊?哈哈哈,他们都觉得东北人很能喝酒是吧?有道理有道理!”雪儿再一次被江满的逻辑逗得大笑。然而江满的意图却并非仅此而已。
“这几天谢谢你喽,我昨天终于还是没忍住,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哭了一顿现在好多了。”
“平时多和家里联系联系挺好的。”
“真没想到,你不是说最渴望自由的吗?”
“没有寄托的自由那叫流浪。”江满觉得自己懂得这个道理的时间有点晚。
江满知道,雪儿的春天此时太阳已经慢慢升起来了。他想起了梦里的那两个孩子,好像又有些悲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问雪儿那个问题。
“雪儿,我觉得等到以后专业分流时……我,不会从事文学了。”三年前的江满说什么也想不到如今的自己竟会说出如此“违背理想”的话。
“你会选择国际教育吧。”雪儿好像猜出了他的想法。
“是的。我觉得我当初就好像是不顾一切地和文学私奔,但如今才发现,这日子真过不下去。”
“那你以后是回家,还是继续离开?”
“应该会离开吧。”
“出国?”
“如果有机会,我一直都想去日本。”
“我家里倒是一直想让我去英国。”
“……看来我们果然无法再见到彼此了。”江满笑道。笑后的江满感觉内心十分地空虚,但又不是因为雪儿造成的。江满把这种空虚归结为远水难解近渴。现代科技的发达让江满和相距几千公里外的雪儿以一种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体温的距离畅所欲言,但事后却留下的只有这种艰难的空虚。在大学里江满也有过这种经历,和仅隔一条街的熟悉的某人在手机中畅所欲言热火朝天,但对方却始终不愿下楼与他相见。江满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虚无感所吞没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梦里的两个孩子,一个叫明里,一个叫贵树……
(3)
不甘春天只有寒冷的江满决定自救。他希望一场独自的旅行能够温暖他自己的春天。自从雪儿的太阳升起来后,江满总能在梦中嗅到樱花的味道,他觉得自己或许会喜欢上春天吧。原来生活也会是如此美好,只有自己奋力前行才能使自己渡到彼岸。
江满来到了雪儿的故乡,这次路途中总算见到了真正的绿色,勉强算是春天给他的一丝安慰吧。火车上,江满看着这满眼的翠绿睡着了,梦中的他嘴角上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意,像极了他在这个春天里幸福的梦幻。